有佛法,就有办法

往事百语② 周远廉 2447 字 2022-11-01

在我这一生中,俗家父母生养我的色身,固然劬劬劳苦,但十二岁出家以后,佛教却给予我教育,长养我的法身慧命,让我受用不尽,更是功德巍巍。我在佛教里近一个甲子,深深体会出佛法的妙处,如果有人问我佛法有什么妙处?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有佛法,就有办法!”

年少在丛林参学时,我发心下山为信徒诵经,经常早出晚归,穿越野狼出没的荒郊,同学们都说我勇气可佳,其实那是因为边走边默诵“六字大明咒”所带来的力量。随着年纪的增长,慧解日增,从虔诵《维摩诘经》、《药师经》中,我勾勒“人间净土”的蓝图;在受持《心经》、《金刚经》时,我享受“以无为有”的法喜,没想到日后这些经文都成为我弘法利生的资粮,所以“有佛法,就有办法”应世度众。

古德常常勉励后学:“少说一句话,多念一声佛。”对于这句话,我的体验最多。记得刚入佛学院时,才十来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心烦气躁,口没遮拦,后来借着精进念佛,我减少了妄念烦恼,道业也逐渐成长。

一九五三年,我在宜兰雷音寺主持佛七时,突然感到身心俱泯,大地空旷,此后耳边佛号声不断,有时即使在室内行住坐卧,但是外面的人说话、走路,我都清清楚楚。有一次,我在大仙寺主持佛七,居然有人听到我在睡觉时念佛,声音了了分明。还有一回,普门寺举行佛七,两只鸟儿竟然飞进大殿,与我共念佛号,应和有致,经云极乐净土水鸟说法,诚信然也。

直到现在,无论坐车行步,我都习惯称念佛号,路旁一畦畦田地、一棵棵树木,也都成了我的方便念珠。我从正念,念到无念;从妄心,念到一心;从无念而念,到念而无念;从有人有我,念到无人无我;甚至念到时间、空间、天地万物都为之一空,阿弥陀佛好像在我身上活了起来,极乐世界似乎就在当下。我深深感到只要“有佛法”,我们就“有办法”在娑婆世间开创净土。

宗教上的体验,长养我无比的信心,我深信只要大家奉行佛法,启发本自具有的佛性,一定能共成佛道。所以,在弘法生涯中,无论遭逢多少冤屈,我始终没有退心,不管遇到多少阻难,我也没有忘记弘法的使命。

记得四十年前,初到台湾时,欲食无饭,欲眠无榻,有人说:“现在佛教衰微,耶教盛行,不如改变信仰,或许比较容易生存。”我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告诉他:“即使佛陀现身,亲自叫我易服改信,我也不从!”四十年后的今天,佛教不但在台湾的发展盛况空前,即便在耶教为主的欧美国家,也有着不可忽视的潜力。

《华严经》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我们的心中本自具足无限的宝藏,等待我们去努力开发,因此,在佛门里讲究发心。一九四九年,我孑然一身渡海来台,虽然居无定所,但每到一寺,我都自动发心服务,从典座到编写,从司水到园头,乃至担米运粮,扒粪除垢,无不任劳任怨,戮力以赴,所以我不但从奉献中拓展更多的能力,更赢得寺众的欢迎。他们赞美我的发心,诚意地留我长住,在世局动荡,人心惶惶的当时,可说是非常难得。

一九六七年,开辟佛光山时,我经常在烈日寒风中,发心砌砖墙,堆石头,锯木料,挑砂土,拌水泥,徒众看了,也前来自动帮忙,大家同心协力,乐趣无穷。后来每次领导弟子们做事时,我也总是率先动手,以无形的身教来代替苦口婆心的言教,往往收到更好的效果。《三皈依》文中,有一段是:“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如果我们能心存“佛法”,发心奉献,人我之间的相处一定“有办法”和敬团结。

佛教本有经世济民之效,无奈数百年来,在政治压迫与人为误导下,失去原来的活力,流于避世的宗教。目睹此景,我发愿力挽狂澜,弘扬圣教,经过数十年的辛劳,终于将佛教教育、文化、慈善事业兴办起来,使佛法与生活融为一体。当雨过天青,云开日现时,我怀抱感激的心情,更立大志,愿将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常流五大洲,于是继续勇往直前,投注十余年的心血,克服人情风土的种种困难,在世界各地广树法幢,开拓净土。我的一生并不平顺,但是在“佛法”的愿力驱使下,我甘于接受磨炼挑战,所以就“有办法”面对现实,无畏横逆,一步一步地完成理想。

我本身没有什么特长,幸而从小承受“佛法”的熏陶,培养我坚忍的耐力。因为肯忍辱负重,所以在民风保守的宜兰,我能够突破万难,开办台湾第一所佛教幼稚园,组织台湾第一个佛教青年会,兴建台湾第一间念佛堂,成立台湾第一支佛教歌咏队。由于肯忍劳耐怨,因此在人事纷扰的南台湾,我也能调和众议,兴设寿山寺,开辟佛光山。当众人赞叹我很“有办法”,能行人所不能行时,我想到《维摩经》里的一段话:“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不免深自庆幸在烦恼交煎的人生苦海里,拥有宝贵的“佛法”,使我在动心忍性之中,增益己所不能,从而不断地超越自己,实现生命的意义。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这首佛教偈语,对于我毕生做人处事,有着很大的启发作用。记得一九五二年,我在宜兰落脚,曾有人提议我担任中国佛教会宜兰县支会的理事长,我自忖才疏德浅,于是推荐成一法师前往任职;在连任届满之后,我又再度被属意为继任人选,然而我还是执意辞让给真华法师。如是十余年过去了,当无人可继时,我才从善如流,出任掌职。由于谦让成风,偏处一隅的宜兰佛教在一团和气下,发展之迅速,连一些大都会都望尘莫及。所以,我们不要害怕先天条件不足,只要“有佛法”,自然就会“有办法”。

刚出家时,年少气盛,看到佛门里一些长老的言行不能令人起敬,十分不以为然;然而当我在《法华经》中读到常不轻菩萨的行持时,不禁起大惭愧心,从此对于一切众生,我都抱持尊重的态度,纵使遇到与自己风格不一的长老大德,我也恭敬礼遇,并且在背后赞美他们的长处,所谓“敬人者,人恒敬之”,久而久之,长老们也给予我很多赞助鼓励。

一九五四年,南亭法师不弃偏远,拨冗来到宜兰小镇,为乡民讲说《八识规矩颂》;道源法师也曾在示寂前,南下高雄,前来佛光山为学生教授《大乘起信论》;其他如印顺、默如、东初、演培等诸山大德,都曾应邀至雷音寺、寿山寺等处说法,支持我办学度众。我乃一介后学,又非隶属同门,承蒙他们鼎力相助,在感激之余,我深深感受到只要“有佛法”,就“有办法”融和异己。

过去在佛门里规定:出家人必须学戒五年,方可听教参禅。由于在律仪上受有严格训练,使我虽然出了佛学院的校门,依然行止合度。二十一岁那年,我被派往宜兴出任小学校长,住在祖庭大觉寺。有一天,担任住持的师兄前来,称赞我做人老实。原来他为了试探我,在房间的坛子里藏着宝物,结果发现一个也没少。其实,我一直遵守不予不取的戒规,从来不曾兴起掀开坛盖一探究竟的念头,所以连里面装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却赢得师兄的敬重。

三十多年前,我经常搭乘平快火车,南北两地奔波讲经,因为在佛门里惯于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在八个小时的车程里,我直脊端坐,默念佛号。有一回感动了一名邻坐的军官,竟然跟着我下车,要求皈依在三宝座下。其余以持戒度众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所以,“有佛法,就有办法”。

只是在奉行戒律时,我们必须圆融通达,否则为教条所缚,反而失去了佛法的精神。记得有一次,南亭法师与我应邀到宜兰高中校长温麟的家中作客,主人亲自下厨包饺子殷勤款待,我们虽然明知里面是以韭菜、鸡蛋为馅,还是隐忍不语,将一盘饺子吃完,以免唐突失礼。十年前,在日本佛教会用餐,当侍者端来面时,腥羶四溢,才知道此地的面汤全都是用鱼虾熬成的,为了避免大家难堪,我们只有囫囵吞下面条了事。《七佛通偈》中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佛法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学佛度众,内心的清净最为重要。

佛光山的道场,建在山明水秀之中者固然有之,但多半是设在喧嚣闹市的高楼大厦里,楼下往往是美容院、ktv,在深夜里饱受噪音侵扰。初来乍到者,不明其理,以为怪事,久而久之,也明了个中奥妙:幽兰长在深谷里,因此只能孤芳自赏;牡丹性喜南地,所以北地之人无缘亲炙。如果太坚持表面的清净,反而无法对一切万物发挥正面的力量,必得了解“佛法”的真谛,和光同尘,不执不拒,如莲花一般出污泥而不染,在暑热中吐露芬芳,才“有办法”让更多人分享清凉美意。

经常有很多人羡慕我定力很够,其实我自知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佛法”带来的利益:少年时出家学佛,我从排班、经行、静坐、念佛里修习耐烦的定力。青年时来到台湾,我在衣食缺乏,生活艰困中,增长坚毅的定力。中年时法缘渐佳,我从接引信徒,谈话开示里,培养说话的定力。老年时云游传教,我从乘坐十数小时的飞机,与信徒一次合照数十张照片,应邀出席几个钟头的斋饭供养中,成就适应时空的定力。懂得将“佛法”运用在日常生活中,就“有办法”随缘自在。

许多人告诉我:佛法里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让他们感到害怕。其实这些都是世间的实相,不能逃避,也无需惊惧,如果我们能顺应真理而行,将会发现:“无常”真好!“无我”真美!

我回想自己本来并不聪慧,但因为体会“无常”,所以我不气馁,加紧功行,终能以勤补拙;我原先一无所有,但由于了解“无常”,因此我不放心,努力奋斗,故能以福慧庄严一切;遇到挫折失败,因为深明“无常”,我培植因缘,最后定能转危为安;徒弟顽劣,由于知道“无常”,我耐心辅导,使顽廉懦立,终会成为良才法匠。因为世事“无常”,所以文明才得以进步;因为生命“无常”,所以未来才抱有希望。能够以“佛法”的观点看待一切,从世事无常中汲取经验,就“有办法”处理多变的人生。

“诸法无我”并不是说没有了我,而是指世间诸法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没有一个固定独立的实体存在。懂得“无我”,能够放下小我,融入大我,方能拥有更多;体悟“无我”,博得布施成就,分享众生,就能处处有我。

五十年前,我因为割爱辞亲,出家为僧,将身心奉献尘刹,所以才能拥有三千法界。来到台湾以后,我因为舍去北投静修的机会,投入大众之中,所以才能在佛教文化事业上有所建树;三十年前,我走避荣华名利,来到偏僻的高雄乡镇弘法利生,所以才能发展出闻名世界的佛教重镇;十年前,我卸下国内道场的一切行政职务,胸怀法界,才能将佛教推展到世界各地。甚至我将自己的寺院送给同道,舍给学生,所结的法缘更广;我把每次出国弘法所得到的红包供养,悉数馈赠给当地寺院,因此成就了海外道场的建设。紧握不舒的拳头,怎能掬握秋毫,更遑论宇宙法界?能彻悟“佛法”的无我真理,进而喜舍布施,才“有办法”享受更多丰美的果实。

一灯能照破千年晦暗,一灯也能分灯无尽,光照大千。拥有佛法的喜悦,应该让众生共同分享。昔时,维摩诘居士授予天女“无尽灯”法门,使得天宫大众同受法益;佛陀在临入灭时,于法华会上,授记诸阿罗汉皆当成佛,并嘱咐他们,亦当为后世弟子授记传法,于是娑婆世界有了无穷的希望。

我虽自愧才薄德浅,但于大觉佛陀的圣教总是念兹在兹,力图发扬,所以我举行过不下千百场皈依典礼,借着常住三宝的功德,开发大众自性三宝的灵光;我努力兴办各种佛教事业,顺应各种众生的根机,将佛法的智慧传递给十方大众;我提拔徒众法子晋升住持,亲授袈裟法衣;我创立佛光会檀讲师制度,为入选者亲颁证书。

如今,传灯不仅是神圣的使命,也成了一本书的名字。天下文化公司将我数十年来的弘法生涯记录成册,以此为名,公诸于世。社长高希均教授在记者会上说:“……四十年来,台湾经济是一种奇迹,而星云大师将佛光山组织得有条不紊,让佛教无远弗届送至全球各地,也是另一种奇迹……”对于他的赞美,我愧不敢当,因为这一切都不是我个人的功劳,而是千千万万的佛子们在佛法的感召之下,发心努力,携手缔造的佳绩,这就是为什么我常说:“有佛法,就有办法!”

诵经念佛是佛法,正知正信是佛法,发心立愿是佛法,忍耐谦让是佛法,尊敬包容是佛法,持戒禅定是佛法,清净中道是佛法,无常无我是佛法,喜舍布施是佛法,传灯授法是佛法……乃至四无量心、六度四摄、惭愧感恩、因缘果报等都是佛法。离开了世间,就没有佛法。有了佛法,生活在世间上的人才能够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所以,“有佛法,就有办法”。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