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闻言,不禁莞尔,心说果然是我说错话了……
他的灵魂既然来自于两千年后,则日常言谈,总会难免漏出一两句后世成语来——尤其某些成语因为文辞浅显,后人用得相当频繁,反倒不会刻意去探究其来历。
从前倒也无事,一则明确来历的那些成语,他会注意用本时代的言辞去替换,漏出来的多半浅显且无特定典故,对方应该能明白其含意,不会追问;二则跟士人对谈,你出一言,而我不识其来由,那多丢脸啊……人家多半也就假装明白,主动含糊过去了。
但是随着地位逐渐提升,身边儿跟上了一群文学侍从之士,比如郭璞、胡飞等,就经常忍不住会刨根问底。终究大司马英才天纵,所言必有深意,而我等既为其下属,那下属有啥不明白的,直接求教于长官,绝不丢脸啊。都是有志向学之人,学海无涯,谁能全知全能?不懂要问,乃是圣人之教。
这就迫使裴该经常性地要给自己擦屁股,有些假装乡谈俗语,不知来源,有些干脆生造些来源,以便糊弄过关。其实前几天那句“舌灿莲花”一出口,他就觉出不对来了——貌似那是佛图澄的典故吧?张宾会不会因此意识到我有不少暗探伏于襄国,回去就搞大清查,大清洗呢?
谁想到某些成语,并非因其典故而遽生,往往要等后人见到记载,才归纳总结为具体的言辞。今天裴该一听竺法雅的问话,他就明白了——目前估计就连佛图澄自己,都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个词儿……
于是笑道:“和尚误矣,此言与释教无关。难道普天之下,唯天竺才有莲花么?此花于我中国,也是遍地皆生——我看和尚是中国人,非天竺人,或西域人,必知此理。”
他直接就把话给堵死了,竺法雅几乎无言以对。好在这些惯于传教的僧侣,多半口舌便给,于是顺势下坡,合什道:“原来如此。为世尊初生,即有莲花滋生,复于佛典中,多以莲花为譬喻,故而小僧一闻莲花,便以为与我佛有关。今大司马虽云无关,但既发此言,想来亦与我佛有缘了……”
趁机就打算向裴该宣讲佛理。终究佛图澄东来,是想把释教遍传中国的,谁想遭逢中原大乱,自己莫名其妙地只好跟着羯人走,导致在赵地影响力大增,于晋土却数年而无寸功。竺法雅既是中国士人出身,又深知乃师之憾,心说我若能趁此机会,说动晋国大司马向佛,这也是一桩大功德啊!
既然来了,岂可空手而归?再者说了,石天王和张太傅要我觇看裴大司马的为人,若不能与其多谈片刻,光照照面,我能瞧出什么来啊?我回去怎么复命哪?
裴该倒是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拨冗片刻,听听和尚讲经,权当是休息了,因而面带笑容,由得竺法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是听不移时,便不耐烦——这跟我所理解的佛学,貌似不是一码事儿啊。
因为释教传入中土之后,有一大变,结合本土风俗和儒、道等理念,逐渐形成了与天竺本土,以及西域等处都迥然不同的单独流派。但这一变化是逐渐形成并且完善的,就目前而言,尚在变革之初,且竺法雅所宣都是佛图澄那一套,九成九还是西域货色。
裴该于后世接触过的一些什么天台、净土,乃至律宗、禅宗,这年月全都没有——多数中土宗派,其根源都来自于鸠摩罗什的译经,而鸠摩罗什尚未出生——则听了竺法雅所言那些近乎原教旨的佛理,常有隔靴搔痒之叹。
倘若自己不是身份贵重,一言一行为千万人所瞻望,裴该都忍不住要拿些后世的佛教理论去跟竺法雅抬杠了,但他终究不愿意自己脑袋上再顶什么“方外大德”,或者仅仅只是“好释道者”的帽子。只是愈不便开口,就愈是难受,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摆手打断了竺法雅的滔滔不绝,说:“和尚可矣。我方军务倥偬,实无暇聆听佛理。”
随即问道:“和尚既自赵营来,则羯主遣汝,应非仅仅向我阐发佛理的吧?真实来意,不妨明言。”
竺法雅听问,内心大有挫败感……他当然不能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人的,略一斟酌,便道:“我释家讲求护生,家师此前即明谏赵天王,请少行杀戮,因而救下了数千万生命。则今两军交锋,难免涂炭生灵,即兵卒将吏,得非人乎?岂忍喋血疆场,尸骨不得返乡啊?赵天王亦有诚意,望能与大司马言和,各安疆界,以免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