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当即反问道:“司直可知龙么?”
“自然知道,但未曾见过。”
那人笑笑:“又有几人曾见过龙呢?但皆知龙因云气而生,散章合体,能见其首者不能见其尾,能摹其鳞者不能摹其爪,我亦凡俗,安能睹龙之全貌?人而执一国之政者,夭矫若龙,其一怒则千军辟易,其一惊则天下翻覆,其一喜则士庶得安,其一哀则天能为雨,时势皆因其奋力而变,如何可测?此前所谓见事如神,不过见一人而及其亲朋所有、权势所覆,大不过一州一郡罢了。而今裴公亲信居位、权势覆载,非止长安,或雍州而已——东起徐方,直抵海隅,西入关中,且图谋秦、凉,威逼冀、并,即大江以南,亦受其扰,是故琅琊大王才遣司直前来——种种因缘纠葛,乱如旧丝,孰可洞见?
“且不过我才粗观耳,并未筮过,故此不敢妄言。”
刘隗说那好,你赶紧跟我回去,咱们先卜筮一回,再去往谒裴公不迟。扯了这人的袖子,掉头就走……
第二十三章 筮占
刘隗从建康带来的这个人,其实还是裴该的同乡呢——他是河东郡闻喜县人,姓郭名璞字景纯,乃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和训诂学者。
不过郭璞最有名的还不在于这些正道学问,他同时也是两晋之交闻名遐迩的方士、风水家,在《晋书》中与葛洪并传。《晋书》芜秽驳杂,什么神神鬼鬼的不经之谈都往里记,对于郭璞的记载更是有若玄幻小说一般,倘若剥除掉那些明显迷信的玩意儿,则郭景纯的经历大致如下:
郭璞家世不高,其父郭瑗终于建平太守。建平郡地属荆州,跨长江两岸,西临益州的巴东地区,属于人口稀少、土地贫瘠的偏远下郡,也就是说,郭瑗这个郡守身份和裴武、裴嶷兄弟相等,跟内地的郡守则判若云泥。即便如此,也属于超擢了,据说是因为郭瑗担任四百石尚书都令史的时候,对尚书杜预多有匡正,因此得到了杜元凯的举荐。
郭璞的道术,相传得自于一位客居河东的高人“郭公”。他本人都三十岁了还没有出仕,正逢天下大乱,经过卜筮,得出结论:“黔黎将湮于异类,桑梓其翦为龙荒。”于是就拉上亲朋数十家离开河东,逃往江南。途中先后依附过赵固和庐江太守胡康、宣城太守殷祐,最后过江投入王导门下——这一路上到处算卦,言凶论吉,正不必细究。
其后郭璞又靠着说祥道瑞得到了司马睿的重视,不过重视归重视,终究这人出身太低,因此只担任过著作佐郎的吏职,最高成就也不过跟王隐共撰了《晋史》而已——他是没赶上好时候,若在汉武帝时代,说不定就能受拜为将军并且尚主了……
王敦谋逆之时,温峤、庾亮使郭璞占算,郭璞这回露馅,算不出来——当然会被时人认为是有意隐讳——只是恭维温、庾二人的前程“大吉”。那俩货一琢磨,既然咱们是大吉,当然王敦就不吉了,就此怂恿晋元帝下诏讨伐。
谁想到王敦也来请郭璞卜筮,郭景纯趁机奉劝他不要举兵,说:“明公起事,必祸不久;若住武昌,寿不可测。”王敦一怒之下,就把郭璞给宰了——据说郭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死地,这种荒唐事儿,听听也就算啦,不必当真。
然而历史已经改变了,郭璞沉沦下僚,本来在江南就呆得很不开心,最近听说同乡裴该已入关中执政,估摸着不久后便会兵发河东,杀回老家去,郭景纯不禁心动。于是就趁着刘隗奉命北上的机会,暗示司马睿,我可以跟着去,帮大王您瞧瞧裴公究竟如何人也,是否可以和睦相处,司马睿当即允诺。
因此今日刘隗便揪了郭璞来观望裴该,孰料郭景纯一见之下,竟然惊呼失声,随即解释说:“我今所见,一如蒯彻之见韩信也……”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根据《史记·淮阴侯列传》所载,齐人蒯彻(因避汉武帝讳,书中写作蒯通)以相术干谒韩信,看完了就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言下之意,是要韩信“背”汉,说你若不“背”,位不过封侯,且有厄难,若然一“背”,贵不可言——你能当皇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