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一开始对这个堂弟没啥好印象,但是交谈过后,却觉得这小兄弟虽然貌似轻佻了一些,眼光倒也不算很差,或许可以拉拢过来作为臂助。这年月士人普遍国家意识淡漠,家族意识浓厚,因此固然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对于“族权”彻底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利用血缘或者姻亲为纽带,是比较容易君臣相结的一种手法。裴通只要没有什么超前意识,思想也不另类,是很有可能被扯到自己这条小破船上来的。
北渡之前,裴该就曾经劝说过裴嗣、裴常父子,可惜那俩货都是无胆鼠辈,宁可窝在南方当土地主,也不肯随之北上。相比来说,裴通未必就比那二位更有雄心壮志,问题他的起点实在太低了,既是庶子,又在长安为质,本人还能瞧出来长安小朝廷难以长久,那么即便为了身家性命考虑,也还是到徐州来会更安稳一些吧。
只是裴该出言招揽,却被裴通婉言谢绝了。但貌似裴行之的态度并不是很坚决,而且嘴里说不要,身体却老实,不肯轻易折返长安,貌似打算在堂兄这儿先吃几天闲饭再说。裴该写好了辞表,请他带回关中去,裴通摆手道:“天子仰仗阿兄之意甚坚,即便上了辞表,也仍会颁下诏命。千里之途,弟又何必无益地往还?还不如在此等阿兄改变心意,欣然受命吧。”仿佛料定了裴该最终是会答应的。
然后裴通就带着两名随从,在淮阴城里城外,到处乱逛。裴该政务倥偬,也没空再搭理他。
……
裴该彻底掌控淮阴一县的计划,算是完成了第一步,经过半个多月的时间,或逼降,或强攻,十一家坞堡都已尽数拿下,并且逐一毁弃。他祭出了“公审大会”这一后世利器,把坞堡主及其心腹爪牙尽数绑到老百姓面前,并且诱使百姓诉冤——有哪个土地主身上是彻底干净的呢?而在乱世之中,官府权威丧尽,法律形同虚文,坞堡主们谁手上没有沾染过无辜之血?只要有计划、有策略地加以放大,自然人人都是百死难赎其辜的无耻恶徒。
随即利用群情汹涌,便顺利地将那些家伙全都斩首示众,将其家眷发配去邗东屯垦——这是临之以威。接下来还要示之以恩,裴该并没有恢复旧日的田契,而是重新核查户口,无偿分给百姓田地:丁男八十亩,丁女六十亩,老弱一律二十亩,还许诺将来可以无偿地从官府贷到农具和种子。
分田数量不算很多,但对于这年月的绝大多数农户而言,那就已经是天高地厚的恩惠啦。
自汉末大乱以来,各地户口数锐减,即便西晋短暂的统一也未能恢复,随即还迎来了“八王之乱”和“永嘉之变”。虽说淮阴县遭受的兵燹并不算很严重,仍然地多人少,完全足够裴该分田到户甚至到人。这倒不是他的原创,一般大乱过后,王朝初兴,官府往往会施行类似政策,用大力扶持自耕农来保障国家税收,因为只有在连中原地区都地广人稀的时候,这一手才可能玩得转。
不仅如此,裴该还把剩余的大量土地直接收归官有,打算等时机成熟了,就去长江岸边再搜集一拨流民,全都拉过来屯垦。
这些政事,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千头万绪,极其繁琐,光卞壸、周铸等人肯定是不敷使用的,裴文约被迫也要卷起袖子来亲自上阵。
此外,祖逖既已离去,裴该还必须把军务的重任也肩负起来。此前支屈六来攻,蒋集岗丧败,折损了小三百人,好在可以从“解放”出来的各坞堡民众当中,以及南逃来的峄山流民之中,重新征募,很快就补足了四营之数。十一家坞堡的丁壮,若尽数征之为兵,其数不下五千,甄随就曾经兴冲冲地向裴该建言,说都督咱们扩军吧,却被裴该断然否决了。
一则尚未至秋收之期,这年月看天吃饭,最终能够收上多少粮食来,谁都说不准,万一兵招多了,导致粮秣不足,一旦有事,饿着肚子又怎么能够打仗?虽说搜掠各坞堡浮财,所获粮秣竟达十五万斛之多,是前一年税收的足足五倍,但也不过万余人一年的口粮罢了。此前为了安抚坞堡民众,保证他们可以平安活到秋收,裴该就被迫散了五万斛粮出去,剩下的粮食他得养四千多兵——包括祖逖那两千人,祖士稚才入豫州,尚未站稳脚跟,粮秣仍需淮阴供应——就未必能有多宽裕啦。倘若今秋闹灾导致歉收甚至绝收,必然再度捉襟见肘。
而且裴该还打算趁胜南进,彻底把南方几个县也牢牢掌控在手中。首先是射阳,作为邗东屯垦地的保障,不捏在手里他不放心啊;其次是有渔盐之利的盐渎。至于再南方的高邮、广陵等县,距离江防太近,贸然伸手,恐怕会和建康政权起冲突,暂时还是由得他们自治吧。
因此裴该最终决定,还不如把那些坞堡农兵都暂且放归田亩呢。只要粮食攒得够多,将来还怕召不到兵吗?挣扎在死亡线上,给口吃的就肯为你杀人的家伙,全天下满处都是啊。
二则各坞堡最能打的那票人,往往受到坞堡主的厚待,既杀其主,复用其卒,危险系数不小,一旦混乱了军心,再想收拾就很难了——更怕还没等收拾,就会发生哗变。而且即便不征之为兵,裴该仍然不放心把他们留在县中,干脆全都集合起来,约摸七八百人,命高乐带兵押着,赶到西线去交给祖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