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因应大势,这回胡汉军围攻洛阳胜算极高,就连裴该自己都推算说三月必克洛阳,但真能逮着晋帝,这是此前谁都不敢奢望的事情。晋帝若是跑了,大可遁入关中,那里还有数万兵马,则胡汉方面不能说竟了全功;而晋帝一朝被擒,即便各路晋军再拥戴一两位继承者出来,声望也难以复振,胡汉军接下来可能就只有一些犁庭扫闾的收尾工作要做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丝毫无感?这人是傻的吗?
裴该终究年轻,可能不够成熟,但绝对不可能傻——否则石勒招揽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程遐虽然不了解裴该,但却了解石勒,相信石勒肯延揽入“君子营”的,未必是什么大才,但也绝不会是白痴、花瓶。所以揣测裴该的这种表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他已经对晋室失望透了,他是真心降顺石勒,所以光关注石勒是否在此战中立下了首功。而既然石勒并未能抢先进入洛阳城,首功被王弥、呼延晏所得,那么是否拿住晋帝,又有什么区别了?一如清风之拂马耳也。
先前裴该口出“主公”一词,程遐和众人一样,只当他是谄媚小人,没怎么太过关注;后来知道这词儿是有所本的,是自己少见多怪了,又听说张宾临行前关照支屈六,要好好看管裴该,就认定此人降意未坚,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石勒所抛弃。所以他才敢压制裴该,想要杀杀对方的狂傲之气。但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岔了,裴该既是真心降顺,石勒回来后必然加以重用啊!
第三十章 欺之以方
程遐曾经想要打压裴该,让他知道知道,这“君子营”副督不是好当的,我自己都巴望了多少年,始终未能到手,你一新来乍到的小年轻又何德何能了,竟然使石勒一度起意想把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你?
但是他先后两次设圈套,想要看裴该的笑话,却都被对方轻松化解——曲彬说什么“侥幸得脱”,但那真能是侥幸的事儿吗?程遐仔细研究过裴该对孔蒉的说辞,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此小人口舌便给,实有乃父之风也!
名士清谈,始与汉季,后来这股歪风直接就刮朝堂上去了,但凡名列高位者,必出经学世家,并且擅长辩论,臧否人物、嘘枯吹生,象期期周昌,艾艾邓艾之辈,在这年月压根儿就别想得着显职。王衍便是如此,纯以清谈得取三公,而裴该的老爹裴頠,持崇有论,那也不是光写篇文章了事的,在朝野之间,跟人辩论非止一次啊。要说果然是家学渊源吗?这个裴该竟然也如此会说话!
不过以言辞见长之人,往往实务为短,原不足论——胡汉国也不看重经学,更不崇尚清谈。问题他若得着了石勒的重用,到时候舌灿莲花,在石勒耳旁吹点儿什么风,说不定就有人要倒霉哪!
那么这个倒霉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这些天程遐也到处打探过,确定了裴该所说曾一度谋刺石勒而石勒不罪,以及因为落跑而导致蘷安被石勒鞭打等事,实实在在,并非生造。那这厮便益发可怕了,除非赶紧把他给弄死,否则他将来若进自己的谗言,自己必然落不着好!
可是要害裴该,谈何容易啊,还有支屈六横在中间哪。即便支屈六并没有和裴该走得很近,终究张宾临行前命他看顾(或者可以解释成‘监管’)裴该,他或许不会阻挠自己收拾裴该,但绝不肯让裴该横死。
再往深里想一层,石勒向来鄙薄那些清谈之辈,他绝不会是因为裴该能说,才将之招揽到幕中来的。裴该年纪轻轻,除了家传的学问、辩论手法来,他还可能有什么长处?据说宁平城之战后,王衍以下,晋之王公大臣人人觳觫,纷纷请降,就只有裴该一个坚决不降,还曾经起意要谋刺石勒。此番裴该怒斥孔蒉,也正说明了这小子胆子极大,且不怕死——真靠侥幸便能吓走孔蒉吗?或者纯靠口舌之利?曲墨封你说得好轻松,那你怎么不去试试看?!
石勒的脾气,程遐多年相从,也多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综合起来说有两点:一是爱才,凡有本事之人,都想扒拉到自己身边儿来;二是最敬忠臣烈士,厌恶怯懦之辈,或者反复小人。倘若是想千金市马骨,王衍那骨头不是金灿灿的吗?他说宰就给宰了。唯有裴该,越是梗着脖子不肯降顺,石勒就越是想要招揽他,轻易不会死心。
所以裴该帮忙审核匠器营帐册还则罢了,他怒斥孔蒉,甚至连带孔苌都骂,将孔蒉数言喝退之事,一旦落到石勒耳中——那肯定是会有人去禀报石勒的,就算自己不说,支屈六也一定会说——石勒必然越发的敬重他、喜爱他。倒霉啊,本想压制裴该,不料反倒成就了他不畏强势的名声。你想弄死裴该?哪怕做得天衣无缝,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石勒都说不定会让你跟支屈六一起去给裴该陪葬——起码这算个渎职之罪啊。反正我们俩加一块儿在石勒的心目当中,都比不上一个蘷安……而石勒竟然会为了裴该责打蘷安……
胆大,不怕死,能言善辩,再加上得了石勒的宠信,前途乃无可限量也。与之为友,可为奥援,与之为敌,后患无穷啊!此人只可欺之以方,不能正面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