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姐,为什么是波恩,而不是柏林?”
“先生,这是因为我们公司的业务,大部分在波恩。”
“我记得德国现在最强的棋手是扬克。”
“是的,先生。可是德国人最崇拜的明星是萧兹。”
“就是十年前听着贝多芬的乐曲,击败了意大利‘酒王’琼斯的怪物萧兹?”
“对,就是他。先生认识他吗?”
“见过一面,有七、八年了。好像他前几年开了一家棋院,有些古怪。”
“是啊,他的棋院就设在一座大教堂里。他自称主教,其他棋手称为教友,他的学生则一律称做教徒。哈哈!整个一个怪物。”大矢忽然接口道。
“别胡说!萧兹先生自创的‘围棋宗教’理论,独树一帜,在世界上也很有名的。”
“宋小姐,他的那个什么理论我见识过,纯粹是哗众取宠,胡说八道。”
“那你是说我选错了地方,挑错了对手?”
“这倒不是。相反,我很佩服您的商业眼光。要说轰动效应,非萧兹莫属。”
“哼!知道就好。你为先生准备的棋谱呢?”
“都在这儿。”大矢拍拍怀里,“昨儿把先生的急件发出去以后,一天都在准备呢。”
宋冰银皱皱眉,忽然贴近大矢耳旁,低声说道:“先生的信,发给谁的?”
大矢面露难色,偷偷看一眼周缄。周缄正从电视电脑传真机里取出一份刚出的德文报纸,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举止。
大矢挠挠头:“是先生的一位朋友。先生说这位朋友昨天过生日,送份礼物表示心意。”
宋冰银说道:“他朋友叫什么名字?”
大矢不满地翻她一眼,还是回答了:“好像叫张琳,武汉棋院的。”
张琳?难道是她?
宋冰银心中一跳,想起前天中午周九段的梦语。难道就是这个阿翎?
正自想着,忽听周缄低低惊呼一声。
宋冰银霍地转头:“怎么啦,先生?”周九段一贯沉着稳重,镇定功夫棋界无出其右者。什么事使他如此惊讶?
周缄将手上报纸递给她,说道:“你懂德语吗?这报纸我只看得懂一部分。”
宋小姐扫了一眼那两行粗大的标题,脸色也有些变了,忙道:“大矢,你念念这篇快讯。”
大矢把驾驶椅转过来,说道:“有什么新闻?”接过报纸,念道:“围棋教堂又出奇事,一代名流离奇失踪。嗯,怎么回事?本报讯[记者维绍尔] 正当德国人还沉浸在‘波恩怪物’带给他们的惊奇和喜悦中时,昨日,这座奇特的围棋教堂又一次让人们震动不已。主教大人〈请允许我这样称呼〉萧兹先生居然神秘失踪。这并非这位主教有意制造新闻,事实上他能让威震全球的周九段允许他代表德国向他进行挑战,已经是德国今年最轰动的新闻了。这一次,萧兹先生没有欺骗大家──就像他从前喜欢的那样。他的最亲近的两名教徒,从昨天早晨起就再没见到他的踪影。直到今天早晨记者发稿时为止,他的教众们仍在徒劳地找寻着他。大家都知道,周先生即将于明天抵达波恩,接受萧兹的挑战。而萧兹虽然傲慢无礼,嘻笑无常。但对这位东方的围棋之神却十分崇敬。他在创建波恩棋院时曾公开声称:‘周先生是我唯一崇拜的神灵,他是我的上帝。’他的教堂里供奉的不是耶酥,不是圣母,而是周先生。因此,此时此刻,萧兹先生决不会拿他心中的神灵开玩笑。那么,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大矢清清朗朗,一口气把这篇文章读了出来,毫无一丝一毫的挂碍,就好像那就本来就是篇中文文章一样。周缄暗暗点头,心想:“伟仪公司的训练手段真令人叹为观止。看来,大矢精通的也不仅仅是一门两门外语了。”
宋冰银微现愁容:“这个维绍尔的文笔倒很流畅明快。可是萧兹不见了,我们怎么办啊?飞机马上就到波恩了。”
他们乘坐的这种飞机时速没有大矢希望的那么快,但也不像周缄感觉的那么慢。而且斯德哥尔摩离波恩并不远。大矢看看表,推算出顶多再有五分钟,飞机就可以到达波恩的上空。他建议说道:“既然萧兹失踪,去德国已没什么意义。不如趁我们燃料还够,偏一下航道,直接去下一站巴黎。”
宋冰银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周缄已断然说道:“不行。已经谈好的事,决不能失信。不管波恩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必须去。”
宋冰银精神一振,说道:“对,先生说得对。我想起来了, 我在波恩有位朋友,非常好客,我们先到他那里歇歇脚,再作打算。”
大矢听这话觉得味道不对,说道:“宋小姐,我们住的地方还没有安排好哇?”
宋冰银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这确是她的失职。
周缄说道:“这也不能怪宋小姐,谁能料到萧兹先生会突然失踪呢?”
宋冰银一惊:“先生怎么知道我约了萧兹?”
周缄微笑道:“我们这次航程有一个月。按一般惯例,我们今天是否应该还在斯德哥尔摩停留一天呢?波恩的消息也是我们明天才会抵达该地。我想,如果不是特别的原因,你是不会提前起程的。宋小姐也很喜欢波罗的海的美丽风光,是不是?”
宋冰银连连点头,心想:“先生久经围棋训练,思维缜密,只怕已经猜到我的意图。”
大矢恼说道:“就为了萧兹这么个疯子,我们就得这么急急忙忙?”他对安德森八段那辆能够横行的螃蟹式轿车很有兴趣,本想今天去找安德森看他的车,却被宋冰银计划没有变化快的决定给搅了。
宋冰银又瞪了他一眼:“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什么?都像你这般不务正业,伟仪公司早破产了。”想了一想,说道:“先生既然已经猜到,我也不必再瞒。我之所以提前动身,是因为前天中午我接到公司通知,先生和萧兹的对局报道权,已被德国萨默斯电视台买断。电视台出价很高,但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比赛之前,先生能和萧兹九段一起,在电视台做一个半小时的节目。我想这对先生没什么坏处,就怕制作时间太长,影响先生的休息。另外,由于诸津津率领的乒乓球代表团的不期而至,对我们公司干扰很大,再呆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大矢心想:“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看看师父,问道:“那个萨默斯电视台出价多少,让柯先生也动了心?”
宋冰银伸出左手的食指,又张开白玉般的右掌。
“六百万?”大矢想恶心恶心她。
宋冰银皱皱眉,果然有些恼火。
“一千五百万?”
宋冰银大怒:“你以为我们公司是拣破烂的?光萧兹也不止这个价。”
大矢吐吐舌头。他从没见过宋冰银发这么大脾气,真吓人呀!忙说出正确答案:“对,对,是六千万。”
宋冰银叹口气:“你别猜了。我告诉你,是一亿五千万。”
大矢要不是当过大赌徒,差点儿就蹦起来。
一亿五千万!
为了一场围棋比赛,投入一亿五千万的报道费用。只这一点,已足以成为世界所有报纸、电视台、网络、服务站的头条新闻。
萨摩斯电视台是不是疯了?
大矢喃喃说道:“难怪柯先生会同意让先生到波恩这么个小城市来,果然是块宝地。”
宋冰银说道:“而且,萧兹先生表示一分钱出场费也不要。如果赢了先生,他也不会要那五千万赏金,更不希望公布结果。因为他崇拜先生,不愿意先生的形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损伤。所以无论最后结局如何,这一亿五千万人民币我们是赚定了。”
大矢冷笑道:“他当然想不公布结果了。他能赢先生?他是怕自己输了难看。不过,萨默斯电视台出了这么大的价钱,恐怕不会答应吧?”
宋冰银说道:“这是他和萨默斯电视台的事,与我们无关,”
大矢说道:“可是萧兹失踪了。一场戏里没有了主角,还怎么唱得下去?”
宋冰银瞟了一眼周缄,微微一笑。
周缄忽道:“应该准备降落了。萧兹先生没来,我们只有去问路了。”
宋冰银隔窗向下看看,眼珠一转,想起件趣闻来,笑道:“我们这里的子公司不少,本来不需问路的。不过先生既然想重温旧时的乐趣,那我们就再当回问路客吧。”
周缄也笑了,心想:“这小姑娘真是聪明,我想什么,她一下就看穿了。”三年前,周缄独自去柏林参加一个比赛,结果和来接他的赛会工作人员走岔了。他心想这倒是个难得的经历,也不努力和大会联系,干脆自个找。最后操着半生不熟的德语,一路询问,居然让他找到了赛场。这件事顿时轰动了柏林。当然,一会儿功夫就传遍了世界。
周缄心中甚痒,说道:“不过这是波恩,不知道会怎样。”
宋冰银笑道:“不管波恩还是柏林,德国人就是德国人。你在马路上想找人聊一分钟,也许不大可能。但你要问路,他们可以陪你一个小时。”这时候,她似乎已将萧兹失踪的事完全忘却了。马上把她决定要去的那个朋友的地址告诉了周缄。
波恩是个小城市。上个世纪中叶,当德国还处于分裂的东西对抗时期,它作为联邦德国的临时首都,不过只有三十万人。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整个波恩,也仅有不到五十万人。
波恩依山傍水,风景非常别致。美丽的莱茵河自南而北,纵贯其间,把波恩一分为二:四分之三在西岸,四分之一在东岸。河的两岸岗陵起伏,林木繁茂。绵延不绝的葡萄园幽雅静寂,清香扑面。大片的草地上野花盛开,满目嫣然。好一处悠闲漫步所在。
宋冰银站在西岸一处之上,远眺俯瞰,赞叹不已,说道:“一百多年前,就有人称波恩是一个娇小玲珑、精致宁静的‘乡村小镇’。我还不太相信,心想它毕竟有很长一段都城的经历,怎么也该有点儿现代都市的样子。想不到直到现在,还是这般古朴自然。真美啊!”
周缄感慨说道:“是啊,上个世纪,也就是你说的那个时代,日本有一位名叫武宫的大棋士,他的棋非常重视中央,人家称他为‘宇宙流’。可他不同意,说自己下的每一手棋,都是按照围棋本身的规律自然而然地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不是什么‘宇宙流’,而是‘自然流’。他的棋在今天看来也是生气勃勃,极富美感。可见,天地万物,只有最自然的,才是最美丽的。”
宋冰银格格一笑,说道:“先生一说,就说到棋上。啊,我听说先生也喜欢什么‘草肚流’、‘天元流’,这位武宫老前辈,应该是你们这一派的鼻祖了。”
她的话正打中周缄的心坎,周缄颇为高兴,说道:“宋小姐虽不下棋,眼光却真是第一流的。”
大矢提着行李,正四处张望看路,听到这儿插口说道:“宋小姐你不知道,先生最佩服的就是这位武宫先生哩。嗳,这该死的哥德斯堡到底在哪儿啊?”
宋冰银脸一沉,好好的兴致让他一句话给打断了。冷冷说道:“你还不快去寻?”
周缄笑道:“还是让我再和德国的兄弟姐妹大爷大娘们亲近亲近吧!”迈步向一个葡萄园走过去。
宋冰银怒视大矢:“你可真了不起!嘿,居然让你师父去问路。”
大矢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宋小姐,你怎么看我不顺眼了?不错,我是先生的弟子,我的德语是比先生更好。可是你在飞机上说的,要让先生再过一把问路的瘾。我是遵照你的吩咐去做的,你反而怪我?”
宋冰银一窒。是啊,大矢言之有理。我干嘛要向他发火呢?无理取闹可不是自己一贯的作风。
她皱皱眉,心里暗自警惕。转过头,只见十多米外周缄正和一个园农打扮的金发老头儿亲热地交谈。那老头说话声音很是响亮,不时大笑着伸出大拇指,嘴里叽里咕噜说得飞快。
宋冰银心说道:“这不像在问路,倒似旧友重逢的样子。先生真厉害,一下子就和群众打成一片了。”想到这句古老用语,暗暗好笑,问大矢:“他们在说什么?”
大矢仔细听了几分钟,说道:“他们在谈论音乐,说什么贝多芬、舒曼,好像还提到萧兹先生。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宋冰银一愣,忙向前走去。她博学多知,音乐大师贝多芬出生于波恩,作曲家舒曼也安息在这座城市的公墓里,她都清清楚楚。但他们怎会聊起萧兹来呢?
宋冰银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个德国老头儿为什么会和先生聊天?
德国人讲求踏实,万事都从诚实可靠着眼。在待人接物方面,他们比中国人更加严肃拘谨。如果在路上你遇到不相识的德国人,向他问路,他会不厌其烦地帮助你。他自己不知道路,会替你去问别人,或者陪你走上一大段路,非让你弄明白不可。但是他们决不与陌生人聊天。这是他们几百年、几千年的传统性格,从古到今,从来没有改变过。
除非这老头儿不是德国人。
宋冰银知道这可能性不大。她走得近了,见那老头儿肥肥壮壮,金发碧眼,一身衣服虽然比较随便,但却干干净净,正是个典型的德国人。
今天这是闹鬼了!
周缄见宋冰银和大矢过来,向那老头儿说了几句,大意是我朋友来了,以后再聊吧。老头儿笑着点点头,向宋冰银、大矢挥了挥手,便自行转身走入葡萄园深处。
宋冰银忙问周缄:“先生,这老头儿您认识他么?他跟您聊些什么?”
周缄笑道:“宋小姐心里是不是很奇怪,这位老人家怎会跟我聊得这么起劲?我现在先不忙告诉你。我已经打听出你那位朋友的住址。宋小姐,你这位朋友声名赫赫,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宋冰银说道:“他算什么?跟先生您比起来,差得远了。”
周缄说道:“你错了。我也是穆勒的崇拜者。他的球,每场必看的。”
大矢心想:“难道又是个打乒乓球的?先生如此推崇他,一定很有名,怎么我没听说过?”他精研棋技,对世界棋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详细作过记录。由于周缄和诸津津的关系,他对乒乓球项目也有一定了解。可他却没听说过穆勒这个名字。
但他不愿去问宋冰银。
下午一点半,他们找到了穆勒家。
穆勒住在波恩南部的哥德斯堡。这是一个空气清新的小镇,是一处著名的疗养胜地。
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问了两句,便满脸笑容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庭院很大,很空旷。全是绿草地。只是在大门到客厅之间铺着一段宽约丈许的青石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