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老父病危,高拱极有希望回朝掌枢,恰在这个时候,一伙泼皮被捉,顺带审出当年旧案。这一切可以算做巧合,吕调阳也承认,在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巧合。但是在官场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可言。他相信,这种巧合背后一定有着某个推手在引导这一切,现在连张居正和张四维都对范进的奏疏感兴趣,谈论得津津有味,更让他确信,这背后有文章。
范进的奏章是与侯守用、花正芳等人分别上的,其并没提及自己抓贼的事,只是盯住了周世臣案。直接提出当时审问过程里存在的瑕疵和疑点,比如凶器太过模糊,银两不足为证,只是单方面认定荷花等三人有罪,缺乏物证人证支撑就仓促定罪。再加上朱国臣现在的亲口招认,足以证明,当日一案是冤案无疑。
人死不能复生,荷花三人都是升斗小民,朝廷不可能给什么典恤,明朝又没有国家赔偿这个概念,最多就是平反昭雪一下,然后也就没什么然后了。范进的奏章里主要分析的就是冤案如何发生,以及责任人是谁。
第一责任人兵马司指挥张国维,这个没有什么争议。真正吸引眼球的是范进所列的第二责任人,这个责任人他不认为是翁大立,反倒认为是致仕首辅高拱。在范进的奏章里指出,高拱身为首揆,大权独揽,那么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在案件发生后,当时已经有同审官指出案件存在瑕疵,事后还有给事中上本详细分析此案中存在疑点,当时完全可以把案子发回重审,再次调查。
可是高拱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或是为了早日结案清净,不管事实以及存在疑点,强行结案,最终导致三个人被定成死罪。而且翁大立是他保举的,也是他一力支持翁大立的论断,所以他的责任比起翁大立更大,应为第二责任人。余下则是翁大立、曹应甲乃至刑部几名堂官。
紧接着范进又提出,死者不能白死,应当最责任人进行追究。张国维、高拱、翁大立几人全都在内,一个也别想跑,全都该移交有司,穷治其罪。
明朝言官好为大言,往往为了博取眼球故发惊人之语。到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那些人的嘴炮,真当回事的人不多。可是观政进士虽然有品级,但是没差遣,严格讲还只是个预备官员,不是正式官员。
即便是真的踏入官场,距离高拱这个级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以一个观政进士实习生身份,提出要穷治高拱之罪,这让人哭笑不得之余,又隐约觉得范进有些太狂妄了。
这种狂妄的言论如果是在个郁郁不得志的御史手里写出来倒不奇怪,为了搏名声发疯的人一直有,但是范进眼下前程似锦,从常理上讲他该追求四平八稳,安心等待入翰林院熬资历。这么积极的跳出来,更让吕调阳觉得不正常。
这把剑……似乎是指向高拱的。范进是出来伤人的剑,持剑的手,恐怕就在这房间之中。一念及此,吕调阳心里颇有几分惆怅。张居正与高拱共事多年,也曾作为志同道合的知己,一起与严嵩相周旋。乃至高拱去职后,还曾向张居正托孤,张居正表面上也一力承担。可是转过头来,先有王大臣案,现在又用这积年旧案发动攻击,哪还有半点昔日故交之情?
所谓庙堂不过如此,宦海沉浮人心险恶,最亲密的战友,转脸就能变成致命死敌。望着张居正与张四维谈笑的样子,吕调阳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间仿佛两个人的样貌已经变化,变成了年轻时的张居正与高拱,正在推心置腹畅谈军国大事。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吕调阳此时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劳与倦怠,名利场的游戏玩了半辈子,似乎也该到了考虑归隐林下,吃几年太平米粮的时间。
这当口,张居正与张四维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其他人的奏章上。
侯守用和花正芳上的第一道奏章是自我辩解,详细回奏整个案子期间,自己的作为。包括几次力争以及所上奏章,奏章都有编号可查,不会做假。足以证明两人一直不认可周世臣案的判决,可是几次抗辩无效,自身官微职小,难以发挥什么作用。至于第二道奏章,则是他们的本质工作:参人。
其中又以花正芳火力最为猛烈,他将郑婵的遭遇简单在奏章上列出来,随后指出,正是官匪勾结,让百姓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才最终导致郑婵的悲剧。衙役不去保护良民,反倒倾向盗贼,官员颟顸无能,不能整肃地方。更可恨者有人在衙门里充当泼皮无赖的保护伞,助长其嚣张气焰,最终导致局面不可收拾。建议朝廷严惩凶嫌之余,也应在衙门里大力整顿,清除贼党。
侯守用的奏章相对比较保守,没有旗帜鲜明的指责谁,但却又绵里藏针的指出,这些泼皮可以在京师养成起来,足见其背后有人支持。如果不能把这个人找出来惩办,只怕盗贼还会死灰复燃。同时,根据他的经验,这伙盗贼落网后,其党羽必然不会坐视,肯定会积极营救。或为其求情,或破坏调查,甚至威胁办案人员,希图蒙混过关。请朝廷于办案官吏严加管束,顺带也提供保护,既不让其贪脏枉法,也不至于受人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