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卫巫之死,召伯虎也是心情沉重:“这事谁都无法预料,你也无需自责。究竟说来,你这趟差事本是受卫侯的差遣,卫巫之死怎么也不是你的责任。”
显然这样的劝慰之辞对于隗多友来说毫无作用,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懑,“啪”地一下轻拍桌面,怒道:“周公定这个老贼,就为了自己的面子,非要害死卫巫一条性命不可?这样与他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召伯虎冷冷一笑:“好处有二。之前大王一连斩杀的十二名巫师都是他举荐的,如今同样召魂失败,若大王独独赦免了卫巫,那么他周公定的脸往哪里放?这是一。这二嘛,可以向全天下的人表明,他周公定依旧是周王的股肱之臣,叫他的党羽尤其是与他家结了姻亲的诸侯们放心,他周公的势力依旧是屹立不倒的,好叫他们放心继续支持他。”
“可王后之死天下谁不知晓,与他周公脱不了干系,大王也是心知肚明的。为何还要如此宽待于他?”隗多友十分不解:“大王对王后如此愧悔追怀,不惜接连赐死宫妃,连王子公主的脸面也顾不上了。却为何单单对那老匹夫网开一面?”
召伯虎轻叹一口气,呷了口爵中酒,淡然道:“这就是帝王之术了。我与周公早就不睦已久,大王即位之后,虽然明知姬定乃先孝王之心腹,却依旧让他官拜原职。你可知为何?”
隗多友思索了一会,忽挑眉问:“莫非------是为了制衡你?”不会吧?
召伯虎抬眼看了看好友,目中满是赞赏之色:“不错。若我与周公关系亲密无间,大王心中未必高兴。只有这般相互牵制,才是最有利于王者的局面。虽然论本心来说,大王更信重我一些,但是------”他咬了咬嘴唇:“或许在他眼中,我更像是太子的人,所以------”下面的话,他也不敢说出口,再说下去,有挑拨周王父子关系之嫌。
隗多友听到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继续默默听着召伯虎的讲述:“大王乃天下共主,家国一体,他的家事便是天下人的公事。做王者的只喜欢一样东西,那就是‘权’,天下共主的王权。咱们做臣子的,不过是王者手中之器,可以利用却不可有所图谋。一旦为王者所疑,一旦权倾朝野,则必为大王所忌。”
“因此,”他又替隗多友斟了一爵:“这人世间最大的黑洞,便是朝政。它能吞噬掉一切美好的物事,如青春,友情,理想,亲情------亦或是世间万千生灵。多友啊,我身为王室上卿,却日日躬省自身,如履薄冰。凡事不敢自专,上命不敢有违,功成则归德于主上,事败则揽过于己身------我如何不想为王后讨个公道。可奈何姬定世为上卿,势力盘根错结,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周王心思难料,我也是无奈呀!”
他说完这些,仿佛轻松了许多,委实这些话对谁都不好说,他也是憋在心里太久了。
隗多友则是心中一紧:“子穆,你------你就不能跳出这个黑洞吗?远离这一切,不行吗?”
看着他热切的眼神,召伯虎心中一动,跳出这一切烦扰,找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带着妻儿隐居,还可与多友比邻而居。不必为朝政人事烦忧,不必揣摩帝王心思,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可是------不行啊!
召伯虎苦笑着摇摇头:“那只能想想罢了,我答应过王后,要护持着太子,抚育四王子成人。何况召氏世代为公卿,家族繁茂,这一族人,天下人,还有王后临终嘱咐,我只能担在肩上。”
隗多友垂下眼睑:“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召伯虎见他难过,也想岔开话题:“我也羡慕你洒脱,觉得不痛快了,便可以回草原散心。怎样?这回怎么舍得回来了?我当你要牧马放羊一辈子呢!”
隗多友抬眼看了他一眼,嗫嚅了几下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因为恰在此时,街市上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梆声,伴随着拖长调子的吆喝声,隐约听到什么:“------周公------逆王子姬皙------首级------”
召伯虎使了个眼色,墙角边的一名侍卫会意,出门而去。伙计端着一盘烤好的梅花鲤鱼炙来了,隗多友一边招呼召伯虎品尝,一边等不及地向伙计打听外头出了什么事。
那伙计见召伯虎气度雍容,衣着华贵,又看隗多友举止洒落,仿佛都是有来路的人,愈加不敢得罪。赶紧挤出一脸媚笑,说道:“外头据说是周公府的家臣,刚刚从齐都临淄归来,带回了逆王子姬皙的首级,现正挂在车顶杆子上游街示众呢!按说,周公可是为大王立了大功了!”
召伯虎尝了一箸炙好的鲤鱼肉,顿时赞不绝口,伙计也是满面红光,赶紧下去配菜去了。隗多友低声道:“你就不着急?那老贼这般作派,搞得镐京城人人尽知,以后大王就不好再找他的不是了。”
“这点心思也不难猜。”召伯虎微笑着往他碗中夹了一箸鱼肉:“你最喜欢的梅花鲤鱼炙,家乡的风味,还不快尝尝?不过,他这么做,总算为周王室,为太子除掉一个隐患,也是一桩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隗多友按下满腹心事,夹了一块鱼肉在嘴里嚼着,果然,一股青草与野花的气息从唇齿间溢出。他精神陡然一振,再加上喝了几口酒,迷迷离离之中,仿佛自己又置身于阴山脚下,那终年不化的积雪,连绵起伏的绿浪,缭绕不散的雾气,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渐次浮现与眼前------虽遥不可及却分外清晰。到底为了什么离开这么美的草原,来到这镐京是非之地?他有些迷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