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一株古老的银杏树,金黄色的落叶飘下来,落在徐平的肩头。徐平拿起这片叶子,看着这一片金黄,一扬让它在秋色中飞舞。
历史上蒙古人又崛起了,亚洲大地有数百年的时间,都受他们的影响。广阔的土地上都是蒙古人建立起的国家,又有人以为那就是永恒。几百年后再去看,却发现他们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欧洲人借助工业革命又崛起了,又有无数的人以为那就是历史的终点,争先恐后地去拥抱那些人的语言,学习他们的习俗,以为人类就是这样了。
或许几百年后,后人看那个时代,便如当年那些盲从的国家和民族的人民一样。如同看蒙古人过去的地方,绿教过去的地方,基教过去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文明的废墟。
文明是人与人的认同感,由这种认同感而生发出来文化。不同的文明,认同感是不一样的,由此而带来不同的文化。人类还没有进入大同,认为只要是人,就应该有同样的文化是一种幻觉。文化既本于人与生俱来的生物本性,也受具有认同感的人群所影响,生物性和社会性同时存在。探寻人的生物性,比如心理最底层的对异性的欲望,对危险的自然反应,追寻某种快乐的本性,由此建立正当性,是文化的一部分。人对群体的认同感,从而对生物本性的克制,同样是文化的一部分。这两者结合起来,才是文化的全部。只强调一方面的天然正义,实际上是反文明的,是文化退化的表现。
研究同性恋并不违反人的本性,是文明前进,文化形成的表现。但更进一步,认为这是人的本性,让社会承认这种本性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就是反文明,文化退化的表现。不能阻挡这种文化的退步,文明就会慢慢走向崩溃。人既有生物本性的一面,也有由认同感而产生的社会性的一面,在这两面中找到平衡,让认同感越来越强,文明就逐渐繁盛。反之则就会让认同感渐渐消失,文明最终崩溃。
前世那些伦理的热门话题,同性恋是如此,烟草是不是罪恶是如此,让人上瘾的麻醉品正不正当是如此,包括大麻,应不应该合法都是如此。人的社会性表现出社会现象,社会现象会反过来影响人的社会性,个人和群体相互影响,相互改造。把一个方面认为是正义的,另一个方面认为是邪恶的,便就走上了不归路,终将迈向万丈深渊。
历史上从晚唐开始的儒学复兴,最终走上了否认人的生物性,认为一切生物欲望都是恶的,形成理学,就走上了不归路。把存天理灭人欲,放在剥离了人的个体特质,只存人的群体特性的政权当中,是正确的。把理学推向社会,以礼求德,则就背道而驰。
当徐平穿越了千年的历史长河,再看这个时代的文化,就与前世的理解完全不同。在这个意义上,历史上的王安石达到了其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以至于无人理解。
与王安石相比,他的老对手司马光最多只有中人之资,面对王安石这个与他一样用功的天纵之才,学术上只能被死死压制。普通人付出辛勤的汗水,一样可以成为大家,但以为大家就是学术的顶点,要去打倒那些自己理解不了的人物,就会拖文明的后腿。
与王安石讲道理没一个人是对手,但对他的主张不能理解,最终他的改革做成了一锅夹生饭。当文明慢慢退步,甚至没有了文化的文人编出各种各样的段子,来嘲笑他。这是文化退步,文明最终慢慢消散的悲哀。
徐平不希望自己成为历史上那个失败的王安石,他的每步改革都小心翼翼,尽量维持住人心,维持住正在形成的中原文明的认同感。对内施仁政,对外兴义战,而不反其道而为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人不是神,汉文明连天命都放弃了,怎么会再去认一个神。你想的未必就是正确的,不管你怎么笃定,都可能会错。甚至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做下去也可能是错的。人就是这样,你有什么办法?
仁政不一定温和,暴政不一定残酷,仁和暴不是用手段来区分的。仁政,就是时时注意人心向背,施政向着增加认同感的方向去。哪怕有时候要走弯路,也是正确的弯路,不能够一步跨过去。制度和政策,一直在个人和群体、人民和政权的互动中进行,而不是由一方做决定。不管是哪一方来做决定,政权不理人民的声音是暴政,完全由人民来决定同样是暴政。找到中间的平衡,便就是合格的政治家,不然政治的变革最终还是会失败。
秦朝统一,秦始皇的政策难道就是错误的?只怕还是正确的多。秦二世而亡,汉朝依然行秦制,却有天下数百年。人的认识是正确的,你的政治未必是正确的,人就是这样复杂,有什么办法?政治家只能去适应人民,不能让人民适应你。
没有人民的理解,没有同伴的理解,哪怕得到了人民的信任与拥护,行暴政依然会失败。面对这种失败的改革,去分析具体的制度和政策实际没有意义,不是因此失败。
徐平如此有耐心,与契丹周旋,打打和和,便就是顾及宋朝百姓的人心。朝廷里的官员,对收不收燕云十六州都意见不统一,更何况天下之民。等到众志成城,那个时候再把十六州一鼓而下,任何困难就都不再是困难。
与契丹交往的过程,也是重建国际格局的过程,新的国际规矩要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来。政治的舞台上,小国是随着大国起舞,想做主角只能做大国的棋子。宋朝和契丹处理好关系,哪怕最后把契丹赶出中原,契丹被其他势务所灭,政治规矩后来者也要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