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有阴阳,人有天理人欲之两面,此理之常也。既非人是天理所化,亦非人依人欲才立于世间,而是这本就是人之阴阳,不可偏废。一阴一阳谓之道,孤阴则不长,独阳则不生,必阴阳相济,才达治世。要达圣人之道,便需从这天理人欲中去寻。”
讲到这里,徐平捧笏,用眼角的余光静静地看着赵祯。这是一切立论的根本,如果赵祯在这里不同意,后面的内容,要展开去讲就难了。人性善恶,自私还是无私,利己还是利人,放在意识形态系统里,都是不是一句简单的话。
社会的道德判断,政权的政治结构,都要从最根本的地方讲起。从人性生发,后面还有分叉,会演化出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有的接近,有的大相径庭,还有的截然相对。不能把意识形态最关键的节点统一,则后面的施政就会引起激烈争论,难以被认可。
人是社会动物,先有人的生物特性,再有人的社会性。否认人的生物特性,从社会性去构建人的本性,会导致非常大的麻烦。极端的资本主义者从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一需求出发,去反推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极端的公有主义者,从认为私有财产终将被消灭出发,去反推人无私,都会让社会得病。人性的限制在将来会不会变得无关紧要,徐平并不知道,他没有生在达致那个阶段的社会里。但现在,人的这一特性缺一不可。从存天理灭人欲,再到放纵欲望,这不只是社会现象,更有内在的思想脉络。
沉思良久,赵祯点头道:“宰相所言,朕以为,天理存于人欲当中,人欲当中亦含着天理。天理与人欲虽分为二,实则合一,所谓阴阳太极之道,此之谓也。”
徐平出了一口气,捧笏躬身行礼:“陛下见识精深,确是如此。只是阴阳太极,虽曰合一,但太极就是太极,阴就是阴,阳就是阳。虽曰有分,望之则如一。虽望之如一,实则阴阳相合是太极,太极内含着阴阳,此为易之道。”
赵祯缓缓点了点头:“你在陇右作战数年,没想到学业不辍,兼及易理。”
徐平不能在这个问题深入下去,易理他并不精通,只是取了于自己有用的部分,来说明这一套理论而已。赵祯从小就被明师教导,深入探讨必然露怯。讲经义,自然有词臣经筵讲官陪着赵祯去研究,自己一个宰相不是做那个的。
“人生于天地之间,而长于人群。人人都有天理人欲,天理或相合,而人欲不合,必有相处之道。所谓君子、仁、义,即人相处之道,亦为治国所本。”
赵祯问道:“何为君子?愿闻其详。”
“君子何义,臣难以尽言,如天上北辰。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此其谓也。臣只知君子之行,《论语》一书,论之甚详。详其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君子求诸己是也。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是也。君子不以言取人,不因人废言亦是也。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聪明如夫子,也只是道何是君子之行,何非君子之行,而不道何为君子。君子如北辰,景行行止,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此为真读夫子之书者也。”赵祯点头,“宰相坐。坐而论道,古礼。”
徐平谢过,坐回位子上。到了这一步得到赵祯认可,已经成了大半,不由出了一口气。
请过茶,赵祯又问:“士大夫当遵君子之行,人君亦当守君子之行,此无疑义。然以仁义治国,汉行之,虽有文治武功,终不免败亡。敢问宰相,汉亡是失仁义之故与?”
徐平捧笏:“回陛下,圣人之道犹如君子之于士大夫,可照亮前行,然而路上走得到底如何,却又非全归于仁义者。失天下,必失仁义,此无可疑。仁义一时之失,未必就会致天下败亡,此有挽一时失仁义之术而已。有挽天之术,而曰天下不必本于仁义,是匹夫之见。不行仁义,纵能一时挽天倾,终不能长久。是故,天下之治终究归于行仁义。仁义乃天下所本,而非一时之用,讲仁义之用,则未过儒门门槛。”
至汉朝中原汉族完成了文化大一统,天下之民皆称为汉人,而不再称秦人、楚人,齐人、燕人。汉儒的大一统本于天命,虽然后人说是编造出来愚弄下层的,但实际上当时从皇帝到大臣都信得很,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尤其信这一套。从魏晋到隋唐,天命之说已经难以为继,避于江南的中原正统终不能光复天下,残民者昌,佑民者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