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同一天升为待制,徐平为龙图阁待制,范仲淹为天章阁待制,自己的位次在范仲淹之上。这一段时间以来,徐平在三司培植势力,而范仲淹一样在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徐平在三司,把持大权,提掖后进,重用年轻人,但秉持一个原则,就是不营私利,不植私党。范仲淹也一样不营私利,甚至对于自己的升迁荣辱都置之度外。但要说不植私党,就值得商榷了。
后来的欧阳修为什么要写《朋党论》?因为范仲淹明显有结党的嫌疑。当然,说他那是私党也不正确,这些人是因为理想聚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在南京应天府的时候,应晏殊之邀,范仲淹在那里首建官学,这是天下州学县学的发端。管理官学的同时,范仲淹也授课,精研学问。后人所谓宋学,范仲淹实为开山之大家。后人赞其为千年第一名臣,固然是因为他在做官时的操守让人钦佩,更由于他开了宋朝学术的局面,此时的学问大家,大半受过他的提携和指导。更重要的是范仲淹树立了一代士大夫的精神风貌,“时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是真君子,徐平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但要说聚在他身边的就是君子党,人人都是君子,徐平不信。欧阳修和蔡襄出言无忌,专门喜欢论人长短,哪里有君子醇醇之风了?滕宗谅好财,怎么就不说“小人喻于利”了?
透过千年的迷雾,再加上固有的印象,前世徐平只有一个朦胧的粗略印象,置身这个时代,却不能够再那么糊涂。
那个穷其一生东奔西走,因言论迂阔而一生不得重用,有志难伸的孟子,像一个若有若无,巨大的影子,在影响着这个时代。
汉儒已降,诸学派纷纭,到了五代儒家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宋儒要剥离汉儒的天命论,谶纬之学,不尊荀就尊孟,几乎没有什么选择。打倒以前的各家,尤其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带神秘色彩的儒,而代之以人为基础的儒家学派,是合力。
而旧儒已倒,新儒未立的时候,夹在尊孟非孟之间,以“义利之辨”为基础,分君子和小人,党同伐异,便就成为了主流。
孟子“吾养浩然之气”,“合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当年他也只是跟人辨论的时候嘴痛快,千年之后投射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身上,就发生了变异。欧阳修这些人那么奇怪的性格怎么来的?跟思想导师孟子脱不了关系。
荀子那著名的:“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而奸民不惩。”后人经常提起前一句,后一句的杀气腾腾也不能忘了。尊荀子的一派上台,做起事情来往往更加狠辣,恨不得将对手斩草除根。
这两派你方我唱罢我登场,纷纷扰扰了几百年,最终随着中原沦陷,归于沉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思想终究还是植根于社会现实,存在即合理,但存在也不一定就是正确。这个时代产生了这种思想,是历史和现实的合力,并不是哪个人心血来潮。孟子早已经被埋在故纸堆里,一千年来地位怕还不如稍知名一点的孔门弟子。到韩愈把他推起来,地位越抬越高,自然有其社会的现实需要。
人是社会的动物,是有思想的,社会自然也就有自己的主流思想。没有,也会自己造出来,要不就会被敌人硬塞进来。儒家兴起,与佛道势力的扩大不无关系。
欧阳修排佛抑道,但对佛道经典极为精通。范仲淹也排佛,学问更是兼通道佛两家。他们都是在了解对方的基础上,来排来抑的。
生逢这个时代,徐平便也就要适应这股潮流。以自己一个人的思想,去强奸一个时代的人的思想,徐平不是那种疯子。学习、理解、改造,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只要用功,总能够改造成功。
儒家再腐朽,能腐朽得过一神教?孔子再保守,能保守得过那说天下人都是待罪羔羊的?从到处抓女巫,发展到发达的工业社会,欧洲人该信什么还是信什么。横跨一千年,面对相对容易改造的儒家,如果连改造成功的自信都没有,那要让人笑掉大牙了。后人不肖,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动不动恨祖宗,也太过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