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老头子第二次上了求情折,他的要求并不高,废为庶人,流放偏远之地都没问题,只要求保住孙元化一条命。本来孙元化犯下的罪行太重,谁都怕沾上边,除了徐光启等关系密切脱不开的,旁人都是退避三舍,自然也不会为他说话。上一次就是这样,但这回,正如徐光启所预料的那样:首辅周延儒很有放孙元化一马的意思——孙元化当初是他出面保荐担任登莱巡抚的。
按理说身为首辅,举荐官吏乃是职责,其中一两个出了事情应该怪不到他身上,先前周延儒就是这么想的,便没在意孙元化的死活。不过现在,经过一番推演之后,有状元之才的周延儒已经敏锐意识到:孙案很可能牵连到自己身上,而且会成为致命弱点,必须要小心应对。所以,孙元化不能死!
于是周延儒在内阁商议时便明显表露出同情之意,当然他不会说孙案和自己有关,反正有徐光启自愿跳出来做靶子了,便口口声声都是徐公如今正为编制新法历书而呕心沥血,朝廷也应该体恤老臣云云……怎么看都是一超有人情味儿的好好先生。
首辅大人既然表态,通常下面也都会奉承,尤其是在这种敏感关头——周延儒在发言完毕之后满怀希望的看着周围,最好能像以前一样,大家哼哼哈哈一阵,一致赞同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与愿违,次辅温体仁在咳嗽一声之后,缓缓开口了:
“孙初阳陷城失地,其罪实无可赦之处。朝中谁无父母,谁无师友,若皆以亲亲恻隐之心相论,大明朝以后还怎么制裁官员?”
声音很轻,语气也并不很强烈,但这一瞬间,在阁老们议事的厅堂内,却仿佛有雷鸣电闪——周温二人当初一个礼部尚书,一个礼部右侍郎,自两人联手搞掉当时的礼部左侍郎钱谦益,先后入阁以来便一直配合默契,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步调一致,从来没有意见不和的时候,以至于民间传言说他们两人关系好的可以合穿一条裤子……自崇祯二年起,至今三年多的“和睦”形象,就在刚才那一刻,彻底打碎了。
虽然遭到反对,而且是来自前“亲密战友”的反对,周延儒倒并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反而显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微笑,也许在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不过接下来,众阁老们的反应,却才真正让他大吃一惊。
——阁臣之中竟然有将近一半人支持温体仁!周延儒汗流浃背,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位“盟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挖空了自己的墙角。若非此次试探,真是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于是当天的内阁会议火药味儿十足,周派固然是猝不及防,温派却也是仓促上阵,并没有做好十足准备。双方谁都没能打出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漂亮仗。当会议在争吵中不了了之以后,双方各自回去,马上开始紧锣密鼓准备战争——这才是大明官僚们最为重视的战争,相比之下,什么山东兵变,陕西流寇,乃至于辽东建奴的威胁,统统都要靠边站。
而朝廷中的其他势力也必须选择自己的站队,在这种时候想要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那会被认为是投机分子,同时遭到双方打击。
周延儒运气不错,他这次选的“防御阵地”很好——他要死保的孙元化是东林党人。自魏逆阉党覆灭后,东林党便是大明朝政治版图中的第一大势力,虽然因此而受到帝王猜忌,总是有意无意的压制它,东林党在朝野之间的人脉力量依然充足。孙元化的愚行本来在东林党内部也很不招人待见,但当事情发展到“党争”高度后,个人与事件本身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党派利益。
而且不知何时,有那么一句话开始在北京城里到处流传:“就算那孙元化是个王八蛋,他也是咱东林的王八蛋!”——就是在这句话的驱使下,无数东林派的御史言官们纷纷奋笔疾书,旗帜鲜明的支持首辅周大人,同时对徐老大人的舔犊情深表示赞扬。
东林党强在什么地方?正是舆论,他们这一站队,民间立刻引发反温风潮,那些书生秀才们群情激奋,众口一词的谴责温体仁别有用心。到最后竟然冒出民谣“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温)”——连妓院里都在拿次辅大人开涮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满朝皆讽的条件下,温氏居然还在坚持,温体仁以坚持国家法度大义自居,摆出一副“虽千万人俱往矣”的悲剧英雄姿态,起先倒也打动了不少人支持他。不过中国人么,自古以来最擅长的就是抹黑英雄啦——很快的,无数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往内阁与宫中,都是揭露温某平时如何卖官鬻爵,横行不法——你这人不是个好人,肯定做不出好事。管你在孙案上是不是有道理,反正要你完蛋!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面对如此乱拳,温氏及其党羽不得不分神应对,间或反击,也找出一些对方的错失进行攻击。只是这样一来在崇祯皇帝眼中双方谁都不干净了,每天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互相攻讦奏章,一向以英武自诩,却终究只有二十一岁的青年皇帝有些摸不准了,到底谁忠谁奸?朕该如何处置才不算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