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慰亭似是悲痛以及,说了声告罪,转身向书房走,赵冠侯连忙起身搀扶着,与他一路向书房走去。承振摇摇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以后,才嘀咕了一句“端老四这一走,他那些宝贝珍藏,不知道便宜了谁。铁琴铜剑楼一楼的藏书,我可是惦记半天了,这回,不知道落在谁的手里。”
等来到书房里,赵冠侯极自然的松开了手,袁慰亭也没了方才那副跛态,步履从容的坐在太师椅上,脸上非但没有哀容,反倒有几分笑意。
“端陶斋死了,四川大乱,七千万川人起来造反,我看这回,盛补楼又当如何安抚。他原本收四川路权,就是有意罗织大案,用以折我羽翼。却不曾想到,如今大乱已生,他又如何压制。端陶斋是才子,可惜,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才子的时代,天下,终归还是要属于强人。朱尔典和板西八郎都说过,未来的世界,是一个属于强人的世界。弱者将被强者吞噬,公理道义,都要让位于力量强权。中国弱小,就要被强国欺凌,端方无能,兄弟两人,皆丧于乱军之手。仁义道德,这时候都没有用处,只有兵权实力,才能保全身家。他生平酷爱金石,不蓄私产,这一死,家里的人生计怕是要出问题,冠侯,你替我送两万银子给他家度日,再把那些珍藏想办法弄到山东去。办这事,你最擅长。”
“姐夫放心,小弟一定办妥。”
袁慰亭笑道:“他是我的姻亲,我却对他的死,毫无悲痛之情,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近人情?”
“自然不会,姐夫已经劝过陶公不要趟这混水,是他自己不肯听从,这怪不到姐夫头上。从他带兵入川之时,就已经注定有此结果。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事,又怎么还有眼泪流下来。”
“就是这个话了。”袁慰亭点点头“赵尔丰拒陶斋于资州,当地绅士劝陶斋就地起义,宣布独立。他或是顺天应人,就地起兵,或是间道离蜀,返回京城,再不然遣散队伍,接受改编,都可保全首领。其进亦不进,退亦不退,军心涣散,粮尽饷绝,这是自己取死之道。我的眼泪,怎么也不会为这种人来流。”
他素来看不起端方这个名士,此时干脆一股脑说了出来。“端四其人,只合吟诗做对,哪配统领貔貅。就如外面的午楼,要他带兵出征,这是取败之道,还想拉上我陪葬?我可不随他,去走这么一遭。”
赵冠侯点头道:“姐夫所言甚是,殷盛此人,吃喝玩乐样样皆通,但是说到领兵打仗,一无所长。若说纸上谈兵,他却是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这样的人到了前敌,实在是没什么用处,下面的部下也不会服帖。我们是姐夫练出来的,都愿意听从您的命令,殷午楼这等人,还不配指挥我们。”
袁慰亭摇摇头“我赋闲以来,除了你以外,看我的人不多。士珍他们虽然来看过我,但是次数不多,所谈的也不涉及军务。金英这次做寿,他们也是礼到人不到,不曾亲自来贺。若说惟我马首是瞻,也是谈不到的话。我当日小站练兵,不曾存过私心,只想着为中国练出一支强师,不让洋人再轻视我国,任意欺凌。从没有想过,要让这支部队成为惟我命令是从的私人军队。若是殷盛有才,他们自可按其命令行事,我也没有出头的机会。可是现在,朝廷只信旗人,旗人里又有几个能领兵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是我袁某人要出山,也不是那些人非我的命令不听,而是除了我之外,还有谁配指挥这十万虎贲,谁又有这个资格来力挽狂澜。”
他对赵冠侯道:“我要你想办法把陶斋的私藏弄到山东,外人听来,未免有趁人之危,欺凌孤儿寡妇的嫌疑。更别说陶公与我有亲,如此行事,更让人非议。可是,端氏家用紧张,开销也大,若是放任不管,这些金石古董,早晚都要被他的子弟卖了换银子。这些东西卖给谁?还不是洋人。归安陆氏皕宋楼、十万卷楼、连守先阁,这几处所藏的古书,尽为扶桑财阀所得,存入扶桑静嘉堂文库之内。我国士人,多有指责,认为这几家的子弟不肖,不该把中国文明的瑰宝卖给洋人。可是他们却不曾想过,我国弱而彼国强,彼欲取必有办法到手。连朝廷都守不住土地,一些读书人,又怎么守的住古籍?陶斋的那些藏品,与其落到洋人手里,还不如放在我们手中,至少可以保证它们留在中国。若是我不拿,这些东西,就要被洋人拿走,只要保住这些宝贝,落一个欺凌孤儿寡妇的名声,又能如何?”
赵冠侯起身一礼“姐夫的胸襟见识,小弟佩服,咱们只求无愧于心,其他人怎么想,就顾不得了。在眼下这个乱世之中,孤儿寡妇想要保存家财本就困难,与其被宗族夺去,或是被外人抢去,还不如我们拿过来,再好好赡养他们,不让这孤儿寡妇忍饥挨饿。这非但不是罪过,反倒该算功德。”
袁慰亭拈着胡须“厚待孤儿寡妇……其实还有宗族……这确实是一件善举。”他又问道:“冠侯你看,眼下的局势如何?”
“长江中游三省,已经联成一线,陕西复又失守,未来恐有更多的省份,也要生变故。其做大之势已成,想要压制他们,并不容易。但是,这不代表葛明党人就真的那么厉害。查各地起事之实,葛明党的力量,并不算如何强大,多是依赖地方上的士绅出力。地方上咨议局的乡绅、南方的新军是葛明军政府的主力,再不然就是借重会党。”
“这种方法,如同某人开店,自己全无本钱,本钱皆赖借贷,摊子做的大,根基却不牢,随时都可能倒闭。再者,他所依赖的力量,也不足恃,以会操为证,南军战力皆不如我六镇,北军南军交战,我们先有胜算。且军正府初立,又大规模扩军,部队素质较过去更劣。其内部,更非铁板一块,反而矛盾重重。南昌的吴介章是宿老,九江马玉宝是新秀,一省二都督,自己就先要内讧。陕西的乱党,纯粹是关中的刀客,与胡匪没什么区别,亦不足论。真正要紧的,还是武昌,只要武昌拿下来,其他各地的葛明党,差不多也就是传檄而定。”
袁慰亭哈哈一笑“你在军事上的看法,与我相同。但是在方略上,又有差异,金英点的这出风波亭,你该好好看一看。岳飞破金兀术很容易,可也就因为很容易,所以朝廷想要杀他的时候,就没有多少顾虑。一件东西太容易到手,就不会懂得珍惜,名臣良将如是,胜利,亦如是。我已经给华甫发了电报,要他谨慎行军,免中埋伏,但愿他能明白我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