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靠在扶背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徐徐道:“长兴年间,朝廷曾大举整顿吏治、肃清不法,眼下才多少年,难道天下吏治又乱了?而且是在朝廷持续完善体制,时时大力监察的情况下?”
“从古至今,从不缺贪官污吏,尤其是寒门士子做官后,争权夺利、收受贿赂之事,更是不可禁绝。”苏禹珪站得笔直,“如今九州一统,边境虽仍有战事,但对许多权贵而言,天下实已太平。当此之际,这些在往前的天下大乱中,贫穷过窘迫过流血过立功过,而如今掌握了权力的,自然没有不大肆揽权与聚敛财富的道理。”
“若非长兴年间陛下曾大力肃清吏治,眼下之大唐官场,真不知已经糜烂到了何种地步。”苏禹珪直言不讳,“长兴之治,使我大唐能一统九州,而若陛下欲求大唐再现盛世,则需定鼎之治!”
李从璟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苏禹珪。
若是换做寻常官员,此时必定如坐针毡,马上就要下拜谢罪,但苏禹珪这种人,心头唯有律法最是神圣,其它的都不能与之相比,所以身如劲松,不动如山。
苏禹珪继续道:“所谓长治久安,‘长治’才能‘久安’,世间断无一劳永逸之事。幸有长兴之治,眼下大唐才有推行《大唐律》的基础,若无长兴之治,纵然臣将《大唐律》书写得再如何完善,它也不会有面世的可能。如今,陛下推行《大唐律》,有重开九天之意,是为天下重塑秩序,此等改天换日之举,焉能不流血、不流许多血?”
抬起头,苏禹珪掷地有声:“但即便如此,眼下推行《大唐律》,也不会比长兴之治流更多血,这都是陛下治理江山之功劳,除此之外,还有边境大战提供时机。但若是此事拖延下去,再过十年,天下承平日久,得‘富贵病’的官吏太多,陛下再推行《大唐律》,恐怕就不是流一些权贵的血就能做得到的了。而若是等到数十年后,官场定型,风气败坏,官吏、百姓都习惯了腐朽规则,荼毒积淀太深,社稷病入膏肓,一部治世的《大唐律》,恐怕就会成为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到得那时,纵然君主再如何圣明,恐怕都不可能重塑大唐盛世,顶多,得个‘中兴之治’的虚名——但这于江山根本又有何益?”
言及于此,苏禹珪撩袍拜下,“天下秩序,不破不立。自黄巢起事,天下霍乱数十年,正为新秩序之确立,提供了无双契机,而先帝与陛下之治,又为《大唐律》之推行,奠定了最好的基础,当此之时,请陛下万莫迟疑!”
李从璟看着苏禹珪,沉吟许久,道:“民不犯法,自然也谈不上治罪,今你欲求一批尊贵人头,为《大唐律》立威,可是已经察觉到,有某些权贵有不端之举?根基正,大厦才正,为正大唐根基,朕何必吝啬几颗人头?说吧,哪些人有犯法之嫌?”
为给《大唐律》立威,苏禹珪可谓是用心极深,他眼下明明察觉到有人行为不端,触犯了律法,却不立即查办,要的就是等到《大唐律》颁行后,再去以《大唐律》来治他们的罪,如此,既惩治了不法,也为《大唐律》立了威。
苏禹珪抬起头,“前工部尚书任圜!”
李从璟愣了愣。
任圜,皇后任婉如之父也。
……
治理国家,尤其是好好的治理国家,比李从璟想象中要难。
最怕的,就是身边的亲近之人掉链子,让自己落入公私不能兼顾的尴尬局面。
但从古至今,似乎所有有为的君主,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