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在幽州行事,无论是任命大小官员,还是去岁向朝廷要粮种、要农具,朝廷都没有半分阻扰,而且是一路给其方便。之所以会如此,包括张一楼在内,很多人都认为那是有李嗣源、任圜、郭崇韬在朝中之故,因为有他们的支持,所以李从璟做起这事来,才能看似来丝毫不费力气。
张一楼正准备如此回答费高章,但见对方明知故问,悚然一惊,心想:难道真正的根由并非如此?
见张一楼一时没有言语,费高章道:“你也不想想,以如今陛下对朝堂的掌控力,若是陛下不愿意,这些事李从璟能够做成?若无陛下首肯,那些只知道揣测君意,奉承媚上,而又窃据高位的小人,又岂会放过这些机会,不对李从璟发难?但情况并非如此。一楼,李从璟之所以能在幽州成事,追根到底,那是有陛下的支持!”
这话颠覆了张一楼的一贯的认知,将他深深震住,他惊讶道:“老师,难道陛下并没有猜忌功臣?”
“这倒不是。”费高章摇头,“陛下不是不猜忌功臣,是没有猜忌到不分是非的地步。”他目光锐利起来,“卢龙事关北地边境安宁,在阻挡契丹南下这件事上,扮演的是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李存审老将军病重不堪留任之时,陛下谁也不用,唯用李从璟,岂是没有理由的?李从璟在独自领军之前,一直是陛下的亲卫,跟随过陛下很长一段时间,为其心腹,陛下对李从璟的了解,想必也极深。也正是因此,陛下才敢将幽州重地,交给李从璟。说到底,这还是陛下对李从璟的信任啊!”
张一楼若有所悟,颔首道:“怪不得,学生听闻,朝中应对契丹之策,本是暂时与其和睦相处,为此,李从璟北上之初更是出使过契丹。但李从璟一到幽州,便擅动刀兵,先是葫芦口袭击契丹军,之后又克复平州,攻占营州,挑起莫大战事。按理说,李从璟此举,已经大大背离了朝中国策,但陛下却从未怪罪李从璟!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李从璟光复平州、屡败契丹的功绩,冲淡了他的罪责。现在看来,却是陛下根本就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不错!陛下数与契丹交战,岂会不知契丹本性?何况先帝临终时,还曾嘱咐陛下报一箭之仇。”费高章道,“若是一开始陛下就怪罪李从璟,之后李从璟在幽州所为的那些事,也就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了。”
这番话太惊人了些,其中包含的真相发人深省,张一楼沉默良久,这才叹道:“看来陛下并没有如世人所想,那般猜忌功臣呐!”
“不,陛下猜忌功臣,这件事却是不假!”费高章又摇头,否定了张一楼的结论,“若非猜忌功臣,这一年多来,陛下又岂会行赏恶罚善之事,让小人嚣张朝堂,而功臣寸步难行?”
“这……”张一楼有些糊涂了,“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被自己两句话绕糊涂,费高章呵呵一笑,显得很是高深,他慈祥的看着费高章,道:“世人皆知陛下猜忌功臣,但又有几人知道,陛下为何要猜忌功臣?”
“这……”张一楼不知该如何回答费高章,心中暗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陛下是怕功臣势力太大,尾大不掉,最后篡夺他的帝位!人主不都是这番心思么?
费高章仿佛能看穿张一楼心中所想,他没有再追问,而是缓缓道:“安史之乱后,天下始有节度使,因节度使统领一地军政,遂逐渐成为小诸侯,不奉朝廷诏令者,比比皆是。安禄山与史思明之徒,为何能祸乱天下?朱温为何能篡位自立,晋王为何能由人臣而为人主?这都是因为节度使权力太大,可自称势力,难以控制。灭梁以来,朝中功勋卓著的武将,个个都是节度使,他们本就身居高位,又有大功,当此之际,陛下如何能对他们没有顾忌?”
“陛下入主中原之后,为何不趁势夺取天下?固然,大战之后需要休养生息,但更重要的,是陛下需要彻底掌控、稳固新到手的权力!”
张一楼惊奇道:“可陛下未入主中原时,对其麾下节度使,可从未有过如此之深的顾忌啊!”
费高章看着张一楼,目光因为锐利、深邃过甚,而变得有些可怕,“你要知道,晋王与陛下,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身份。陛下是晋王时,节度使叛乱,即便是事成,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王;而在陛下是陛下之后,节度使再动乱,一旦功成,那得到的就是天下,是九五之尊的帝位!”
张一楼骇然,不敢再往下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