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子心里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她开始讲自己亲眼见到的环球霸王。现在,人们一见面总提到它,它真是一只不祥的恶鸟。

“井上成美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飞机呢!”赖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着篮子上街去买点儿日用杂品。其实,商店里除了有点儿毛刷、脸盆之外,什么都缺货,我想买的蜡烛也脱销好几个月了。唤,井上成美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个什么三好贞吉先生很熟吗?他兴许能搞到点儿紧缺东西。当然,老爷有许多朋友会给我们帮忙,可我总不愿麻烦老爷。”

“噢,说到哪儿去啦。大约下午四点,我走到日本桥附近,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声,吓人极了。虽然几个月来常有空袭警报,声音的长短调子也同这回不一样。我听到许多妇女尖叫,我也几乎叫出声来。

我听到引擎的声音。自从中华轰炸机第一次来了之后,我也跟着您学会辨别叫们日本飞机的种类。我听出来是咱们的战斗机在起飞,一会儿,从木更津方向飞来两架大飞机。它们真大呀!飞得高级了,日本战斗机在那个高度象一粒红豆,而环球霸王却象一只银色的大乌。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飞机,顶日本的轰炸机十架那么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干了都伸长脖子望着天空。一共是两架环球霸王。咱们的高射炮纷纷开火,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炮弹够不着它。咱们的战斗机向它们进攻,费了不少劲,也没打下一架来。环球霸王飞得很悠闲,仿佛在空中观看富士山和东京的景致。我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年人说:环球霸王像是来东京上空散步呢!”

井上成美想了想,说:“它们应该是从中华本土过来的,这款轰炸机,可以冲中华本土任何一个机场起飞,来轰炸我们。快一年了,这些魔鬼还是阴魂不散。”

赖子说:“是啊!一年多了,就最近这几个月生活恢复了一点,以前地面上连个活人都没有。”

“可怕的时候还没到呢。”井上成美脸色严肃。他在拉包尔知道挨轰炸的滋味。新不列颠不过是一隅荒岛。而东京却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金融和产业的中心。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晚了。父亲井上成美康成伯爵亲自在门口等他。十一月底,东京郊区已经是深秋了,父亲穿着单薄的衣衫在秋风中久久站立,怀着爱子的柔情,令人酸楚。一见井上成美和赖子归来,喜出望外,问候一番,高兴地把他俩迎进门去。

一进庭院,井上成美吃了一惊。美丽精致的日本式庭院完全改观了:名贵的花木被连根掘起,随意弃置一边,假山石被推倒,在翻出的大堆新土中露出半个脑袋。几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吃力地从地沟中用锨往外撩土,年迈的五十岚提着灯笼为他们照明。灯笼的上半部蒙着黑布,只有底部透出微光。一箱箱的古玩墨宝散乱地丢在小径旁,连盖也来不及钉上。井上成美苦笑着对赖子说。

“真象是在拉包尔的前线哪!华人把战争打到家门口来了。”

月夜明如昼,没有空袭警报。一切都还来得及。

赖子帮着五十岚他们忙着挖坑埋贵重东西去了。井上成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于里,屋里乱七八糟活象个垃圾堆。多年不动的家藏古书一堆堆散乱地码放在地板上,平时父亲连动也不许动的善本和字画都打开了,主人的慌乱可以想见。

按理说,内弘这唯一的儿于应该帮伯爵整理典籍、装箱入土。光埋藏古玩和字画就有许多的专门书籍谈及,如此匆忙下地非腐烂不可。家中乱成一窝蜂,内弘的母亲患肺结核过世两年了。全部房产土地都将出他一个人来继承。他却没有投入紧张的转移工作,独自一人,静心内省,想悟出什么道理来。禅宗的玄妙也许尽在于此吧。

井上成美的面前有一对青铜铎。铜铎高四十厘米,青绿的铜锈下隐隐显出飞禽走兽家畜的图案。铜铎是日本最珍贵的文物,它的珍稀之处,在于它是日本特有的文物,而古代日本文化的渊源中国,却没有这种象编钟似的铜器。井上成美家的铜铎是从静冈发掘出来的,相传是公元二世纪古邪马台国某部落联盟的茶具。因为铜铎为日本所特有,欧美博物馆争相收藏。面对这一对稀世的国宝,井上成美浮想联翩。

尽管神武天皇在两干六百年前就奠定了日本民族的历史,然而真正有编年史记载的,却是八世纪以后的事。在元正天皇养老四年(公元720年)修成史书《日本书纪》之前,日本列岛上的上百个部落处于史学家说的“大倭阙史时代”。

一大群野蛮的以渔猎为生的岛国部落,文化上比中华落后了两千年。当中华已经广泛使用铁器,有了完整的政治、经济、军事组织和哲学思想的时候,日本人却连文字都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