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方应物心里直犯嘀咕,他和别人不同,多了几百年的见识,当然感触也不一样。周一元的话,按说不该出现在普通的文人雅集上。
当今天下承平已久,民间正是繁盛时候,积弊也不像后世嘉靖、万历年间严重。相应的,文人结社雅集便讲究以文会友,切磋诗文经义,可以说是纯文学性的,针砭时弊的现象不多。
或者说,周一元的调调,让方应物想起了一百多年后的东林、复社,只有那个时期的党社才会以政治为标榜。
东林、复社的本质是什么,方应物当然清楚。所以他听到周一元那大义凛然的口气,不像别人那样敬仰,反而起了几分嘲弄之心。这姓周的领袖欲望太重了,好好的一场雅集,故意扯什么政治当虎皮……
这时候,被方应物断定为西湖诗社力捧新星的邵琛也开了口,接在周一元后面一口气做了三分钟演讲。他的意思与周一元大同小异,但多了几分引经据典,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的,这又引得一阵叫好。
“好!”方应物貌似很激动地重重拍了一下舱板,“咚”的一声闷响,引得不少人看向他。
方应物兴奋地站了起来,对着舱中众人高声道:“两位说得不错,小弟我深深感同身受,以为至理!
周兄所言诚然发人深思,须知当今庙堂昏暗,众邪盈朝,我在京师时候尝闻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说,名副其实得很!这样的时候,吾辈读书人岂能埋首读书不闻窗外事?
先说那首辅万安,惯于媚上、尸位素餐,坐视朝纲败坏却不敢有丝毫讽谏!再说那次辅刘珝,刚愎自用、争权夺利,口有千言胸无实策,表为正人实际不堪!还有那宰辅刘吉,人称刘棉花,有私心无公心,无节操无原则……”
本来船中还是颇为热闹的,这二十来人都是各地名流,少有机会汇聚一堂,大家正互相谈天说地,谈经论典地套交情。
但忽然间,各种杂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目瞪口呆地齐刷刷望向站在船头的方应物——此人也太敢言了。
这年头的读书人风气还算淳朴,虽然已经开始浮躁,但尚未完全进化到一百年后那种除了祖宗父母无所不敢骂的泼辣风格……
周一元脸色不大对劲,如果他也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穿越者,必然要骂一声“卧槽尼玛”!
他只是喊喊口号,增加一下号召力而已,这从哪冒出来的不懂事小屁孩居然动真格的开始指点江山?
此人骂骂朝廷也就罢了,反正朝廷不是人,可又居然点着宰相一个一个去骂,还骂得如此细致入微、如数家珍……
他只是想拉帮结伙,发展地方性社团,成为浙杭无冕之王啊,而不是去自讨苦吃的当在野反对党!这要传开了,万一拖累到他这组织者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