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营地,又一个破晓时刻来临了。
淤血一般的青黑‘色’天际下,溢出了丝丝若隐若现的金光。青黑和鎏金彼此对立,互相撕咬,寸步不让。
一间亮着烛光的帐篷里,蜡烛已经只剩三分一,白‘色’的烛泪在烛台上堆成嶙峋的小山,一阵微风从门帘缝隙中吹进,瘦弱的火焰在烛台上忽地一闪,灭了。
以手撑头,闭着双眼坐在桌前,似是悄然睡着的傅玄邈倏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沉静似海,幽深似潭的双目冷静而警觉,没有丝毫混沌的目光在晃动的门帘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看了眼熄灭的蜡烛,缓缓从圆凳上起身。
他走向帐篷角落的纱橱,正要拿取火折子时,似乎是开橱的声音惊醒了整夜噩梦不断的方氏,她一声悲痛的惊呼,一个猛子坐了起来,满脸惊恐地喘着大气。
“母亲,你做噩梦了。”傅玄邈放下火折子,折身返回方氏床前,在床尾坐了下来,轻声道,“只是梦罢了。”
没有点灯的房间,光线昏暗不清。
于方氏而言,出现在她视野里的,只是一团在深黑中出现的灰黑。她在那一刻产生了荒唐的怀疑,这真的是她生下的儿子吗?是,只是深黑中的一片灰黑?
不然,他怎么能做下如此恶行?怎么能偏偏,怎么能偏偏——怎么能阴差阳错,又一次杀害至亲人?
在傅玄邈面前,方氏的恐惧首次击溃了怨恨,她在黑暗中流着眼泪,哆哆嗦嗦地‘摸’到了他冰冷的,她无法假装冷淡,无法假装不在意,她绝望哀求:
“蝉雨……蝉雨……”
傅玄邈脸上的惊讶一闪而逝。
“母亲,儿子在。”
“收手吧……”方氏说,“算母亲求你,收手吧……不要继续错下去了……”
“母亲……”
“算母亲求你……”方氏抓着他的,起身跪坐在床上,泪如雨下,“辞官回家吧……”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傅玄邈变了脸‘色’,想把方氏搀扶起来她却死死跪坐在床上,他只好退下床尾,跪在了床下的脚踏上。
“你辞官回家,散尽家财,从此隐居不出,为从前犯下的过错诚心忏悔,母亲陪你……母亲陪你并日而食,母亲陪你每日念佛……蝉雨啊……”方氏抓着他冰凉的,泣不成声道,“求你看在母亲的份上,收手吧……”
“母亲……”傅玄邈说,“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方氏愕然抬头,满脸泪痕地看着神‘色’平静的傅玄邈。
“儿子如今已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儿子辞官回家,恐怕没等到回家,儿子就已经莫名死在了路上。即便陛下万一念及父亲,放儿子一马,朝里朝外,也有数不清的人想要等儿子放权后落井下石。届时,儿子身死倒不算什么,但母亲孤身一人又要如何?方家素来胆小,担心招惹麻烦定然不会容留母亲,除了方氏,母亲又还能依靠何人?母亲非但不能依靠别人,甚至连自己……”他看着方氏因泪光而充盈光彩的双眼道,“也依靠不了。”
“你那么聪明,你从小就胜别人一头,你一定能想到万全之策对不对?”方氏哀求道。
“母亲,”傅玄邈平静道,“你太天真了。”
“你一定能想到的……你想想……”方氏哭求。
“母亲,儿子不能退。”傅玄邈毫无退让余地地看着方氏,“儿子退上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难道母亲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就要眼睁睁看着儿子粉身碎骨吗?”
方氏哭到失力,抓在傅玄邈臂上的渐渐松开了。
方氏的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中,头顶一缕花白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微弱的光。
傅玄邈看着那缕白发,神‘色’微变。他伸出手,将她的黑发拨动,盖住那缕银发,然后柔声道:“母亲勿要忧愁,一切都在蝉雨的掌握之中。母亲只需安心养好身体,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蝉雨都会代劳。”
傅玄邈从床上起身,走向门帘,想要叫婢女进来为方氏净脸。一道微弱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方氏抬起泪痕斑驳,表情扭曲的脸,“越国公主流落民间,下嫁他人,也在你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
“……母亲。”他轻而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