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112致钱玄同庙讳〔1〕先生:"先生"之者,因庙讳而连类尊之也。由此观之,定名而乌可不冠冕堂皇也乎?而《出了象牙之塔》〔2〕"原名为何"者,《象牙ノ塔刁出テ》也。而"价钱若干"者,"定价金贰八拾钱"也;而所谓"金"者,日本之夷金也。而"哪里有得买"者,"京桥区尾张町二丁目十五番地福永书店"也。然而中国则无之矣;然而"东单牌楼北路西、东亚公司"则可代购之矣;然而付定钱一半矣;然而半月可到矣;然而更久亦难定矣。呜呼噫嘻,我不得而知之也。东亚公司者,夷店也;我亦尝托其代买也;彼盖当知"哪里有得买"也,然而并以"福永书店"告之,则更为稳当也。然而信纸已完也。于是乎鲁迅乃只得顿首者也。
〔一月十二日〕〔1〕庙讳封建时代称皇帝父祖名讳为"庙讳"。钱玄同和清代康熙"玄烨"同一"玄"字,故这里用作对钱玄同的戏称。
〔2〕《出了象牙之塔》文艺论文集,日本厨川白村(1880--1923)著,鲁迅译并作《后记》,一九二五年未名社出版,《未名丛刊》之一。
250217致李霁野〔1〕霁野兄:来信并文稿,《黑假面人》〔2〕译本,又信一封,都收到了。
《语丝》是他们新潮社〔3〕里的几个人编辑的。我曾经介绍过两三回文稿,都至今没有消息,所以我不想寄给他们了。《京报副刊》〔4〕和《民众文艺》〔5〕都可以登,未知可否,如可,以那一种为合,待回信办理。
《黑假面人》稍迟数日,看过一遍,当寄去,但商务馆一个一个的算字,所以诗歌戏剧,几乎只得比白纸稍贵而已。文中如有费解之处,再当函问,改正。
《往星中》〔6〕做得较早,我以为倒好的。《黑假面人》是较与实社会接触得切近些,意思也容易明了,所以中国的读者,大约应该赞成这一部罢。《人的一生》〔7〕安特来夫的代表作,译本错处既如是之多,似乎还可以另翻一本。
鲁迅二月十七日
注释:
〔1〕李霁野又作季野、寄野,安徽霍丘人,翻译家。未名社成员。留学英国。曾在河北天津女子师范学院等校任教。译有《往星中》、《黑假面人》等,著有《回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与未名社》等。
〔2〕《黑假面人》剧本,俄国安德烈夫作,李霁野译。一九二八年北京未名社出版。
〔3〕新潮社北京大学部分师生组成的文学团体,主要成员有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等。一九一八年底成立。曾出版《新潮》月刊和《新潮丛书》,后因主要成员的变化,逐渐右倾,无形解体。
〔4〕《京报副刊》《京报》,邵飘萍创办的具有进步色彩的报纸,一九一八年十月五日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四日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封。它的副刊创刊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五日,孙伏园主编。
〔5〕《民众文艺》《京报》附出的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九日创刊,鲁迅曾为该刊撰稿,并校阅创刊号至第十六号中的一些稿件。
〔6〕《往星中》剧本,俄国安德烈夫作,李霁野译,一九二六年北京未名社出版,为《未名丛刊》之一。
〔7〕《人的一生》剧本,俄国安德烈夫作,耿济之译,一九二三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
250315致梁绳袆〔1〕生为兄:前承两兄过谈,甚快,后以琐事丛集,竟未一奉书。前日乃蒙惠简,俱悉。关于中国神话,现在诚不可无一部书,沈雁冰君之文〔2〕,但一看耳,未细阅,其中似亦有可参考者,所评西洋人诸书,殊可信。中国书多而难读,外人论古史或文艺,遂至今不见有好书也,惟沈君于古书盖未细检,故于康回触不周山故事,至于交臂失之。
京师图书馆所藏关于神话之书,未经目睹,但见该馆报告,知其名为《释神》〔3〕,著者之名亦忘却。倘是平常书,尚可设法借出,但此书是稿本,则照例编入"善本"中(内容善否,在所不问),视为宝贝,除就阅而外无他途矣,只能他日赴馆索观,或就抄,如亦是撮录古书之作,则止录其所引之书之卷数已足,无须照写原文,似亦不费多大时日也。但或尚有更捷之法,亦未可知,容再一调查,奉告。
中国之鬼神谈,似至秦汉方士而一变,故鄙意以为当先搜集至六朝(或唐)为止群书,且又析为三期,第一期自上古至周末之书,其根柢在巫,多含古神话,第二期秦汉之书,其根柢亦在巫,但稍变为"鬼道",又杂有方士之说,第三期六朝之书,则神仙之说多矣。今集神话,自不应杂入神仙谈,但在两可之间者,亦止得存之。
内容分类,似可参照希腊及埃及神话之分类法作之,而加以变通。不知可析为(一)天神,(二)地衹(并幽冥界),(三)人鬼,(四)物魅否?疑不能如此分明,未尝深考,不能定也。此外则天地开辟,万物由来(自其发生之大原以至现状之细故,如乌雅何故色黑,猴臀何以色红),苟有可稽,皆当搜集。每一神衹,又当考其(一)系统,(二)名字,(三)状貌性格,(四)功业作为,但恐亦不能完备也。
沈君评一外人之作〔4〕,谓不当杂入现今杂说,而仆则以为此实一个问题,不能遽加论定。中国人至今未脱原始思想,的确尚有新神话发生,譬如"日"之神话,《山海经》〔5〕中有之,但吾乡(绍兴)皆谓太阳之生日〔6〕为三月十九日,此非小说,非童话,实亦神话,因众皆信之也,而起源则必甚迟。故自唐以迄现在之神话,恐亦尚可结集,但此非数人之力所能作,只能待之异日,现在姑且画六朝或唐(唐人所见古籍较今为多,故尚可采得旧说)为限可耳。
鲁迅三月十五日
注释:
〔1〕梁绳袆又作生为,字子美,后名容若,河北行唐人。当时北京师范大学学生。他为所编注音的儿童周刊搜集古代神话改写儿童故事,曾和同学傅作楫(筑夫)同访鲁迅,故信中称"两兄"。
〔2〕沈雁冰之文指《中国神话研究》,载《小说月报》第十六卷第一号(一九二五年一月)。该文结末批评了英国腾尼斯一八七六年出版的《中国民俗学》和英国威纳一九二二年出版的《中国神话与传说》,文中还说到"不过天何以忽然有破隙","中国的古书上都没有说起"。按《淮南子》中的《天文训》、《原道训》,《列子汤问》、《博物志》、《史记》司马贞补《三皇本纪》等书中都记有共工(即康回)怒触不周山的神话。
〔3〕《释神》清代姚东升辑录,手抄本,一册。分为十类:一、天地,二、山川,三、时祀,四、方祀,五、土祀,六、吉神,七、释家,八、道家,九、仙教,十、杂神。
〔4〕这里所说"沈君评一外人之作",指沈雁冰《中国神话研究》一文。其中批评威纳在《中国神话与传说》一书中把《封神演义》列为中国神话来源之一的论点说:"我想威纳先生大概不知道他视为中国神话重要典籍的《封神演义》等书,竟是元明人做的;否则,他将说中国大部----或竟全部的神话是在西历六百年顷,始由文学家从口头的采辑为书本的了。"〔5〕《山海经》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二世纪间的作品。内容主要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其中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留传下来的神话故事。
〔6〕太阳之生日绍兴俗传夏历三月十九为朱天大帝生日,后讹为太阳菩萨生日。
2504081致赵其文〔1〕xx兄:那一种普通的"先生"的称呼,既然你觉得不合适,我就改作这样的写。多谢你将信寄还我,那是一个住在东斋的和你同姓的人〔2〕问的,我匆忙中误为一人了。
你那一篇小说,〔3〕大约本星期底或下星期初可以登出来。
你说"青年的热情大部分还在",这使我高兴。但我们已经通信了好几回了,我敢赠送你一句真实的话,你的善于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使自己不能高飞远走。我的百无所成,就是受了这癖气的害,《语丝》上《过客》中说:"这于你没有什么好处",那"这"字就是指"感激"。我希望你向前进取,不要记着这些小事情。
鲁迅四月八日夜
注释:
〔1〕此信据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九日成都《华西日报华西副刊》所载《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一文抄录编入,称呼在发表时被收信人略去。250411信情况亦同此。
赵其文(1903--1980),四川江北人。曾是北京大学附属音乐传习所及美术专科学生,旁听过鲁迅的课程,曾就《野草》中的一些问题向鲁迅请教。
〔2〕指赵自成,广西灵川人,曾在北京大学俄文系肄业。
〔3〕指《零》。后载北京《京报副刊》第一一五、一一六号(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十二日)。
2504082致刘策奇〔1〕策奇先生:您在《砭群》〔2〕上所见的《击筑遗音》,就是《万古愁曲》,叶德辉有刻本,题"昆山归庄玄恭"著,在《双梅景闇丛书》中,但删节太多,即如指斥孔老二的一段,即完全没有。又《识小录》〔3〕(在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秘籍》第一集内)卷四末尾,亦有这歌,云"不知何人作",而文颇完具,但与叶刻本字句多异,且有彼详而此略的。《砭群》上的几段,与两本的字句又有不同,大约又出于别一抄本的了。知道先生留心此道,聊举所见以备参考。
鲁迅四月八日
注释:
〔1〕此信据《歌谣周刊》第八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九日)所载编入。
刘策奇,《莽原》投稿者。鲁迅因读到他在《歌谣周刊》第八十五期(一九二五年四月五日)发表的《明贤遗歌》而给他此信。
〔2〕《砭群》丛刊,悲盦编辑,一九○九年在广州出版。《击筑余音》残稿(仅存六、七、八、九等部分)载于该刊第二期。《击筑遗音》,又名《万古愁曲》,共二十曲,有几种版本,内容互有出入,叶德辉《双梅景闇丛书》刻本署"昆山归庄玄恭作"。又有石印巾箱白纸本,署"明熊开元檗庵著"。叶德辉(1864--1927),字焕彬,号鸮园,湖南长沙人,藏书家。一九○三年至一九一七年他在长沙刊印的《双梅景闇丛书》,收《万古愁曲》等书十五种。
〔3〕《识小录》明徐树丕撰,共四卷,一九一六年商务印书馆编入《涵芬楼秘籍》。《涵芬楼秘籍》,丛书,孙毓修等辑,共十集,一九一六年起由上海商务印书馆陆续印行。丛书序云:"自丙辰年(1916)开始,以旧抄旧刻零星小种世所绝无者为《秘籍》。"250411致赵其文xx兄:我现在说明我前信里的几句话的意思,所谓"自己",就是指各人的"自己",不是指我。无非说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别人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
感激,那不待言,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来,大概总算是美德罢。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譬如,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
又如,我们通了几回信,你就记得我了,但将来我们假如分属于相反的两个战团里开火接战的时候呢?你如果早已忘却,这战事就自由得多,倘你还记着,则当非开炮不可之际,也许因为我在火线里面,忽而有点踌躇,于是就会失败。
《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
鲁迅四月十一日250517致李霁野霁野兄:前几天收到一篇《生活!》〔1〕我觉得做得很好;但我略改了几个字,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结末一句说:这喊声里似乎有着双关的意义。我以为这"双关"二字,将全篇的意义说得太清楚了,所有蕴蓄,有被其打破之虑。我想将它改作"含着别样"或"含着几样",后一个比较的好,但也总不觉得恰好。这一点关系较大些,所以要问问你的意思,以为怎样?
鲁迅五月十七日西城宫门口、西三条、二十一号〔1〕《生活!》短篇小说,李霁野作,载《语丝》周刊第二十八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作者接受鲁迅的意见,在发表时将结末一句改为"似乎含着几样的意义"。
250622致章廷谦〔1〕矛尘兄:很早的时候,乔峰有信来要我将上海的情形顺便告诉三太太,因为她有信去问。但我有什么"便"呢。今天非写回信不可了,这一件委托,也总得消差,思之再三,只好奉托你暗暗通知一声,其语如下----〔2〕本来这样的消息也无须"暗暗",然而非"暗暗"不可者,所谓呜呼哀哉是也。
鲁迅六月廿二日
注释:
〔1〕章廷谦字矛尘,笔名川岛,浙江绍兴人。北京大学毕业,《语丝》撰稿人之一。曾在北京大学、厦门大学和杭州等地任教,著有《和鲁迅相处的日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