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一件蓝色外套,是十几年前父母还在工厂上班时单位里发的工服,背后印着的“樟县纺织厂”五个白字都已经泛黄了。爸爸下雨天出门买菜的时候还会穿,因为不必爱惜。
纺织厂生产袜子的机器常年在逼近报警阈值的高温下全力运转,伴随一股微妙的橡胶味。这股味道就藏在父母的工服里、陈嘉策在公共浴室洗澡用的毛巾里、小县城居民的头发里,近乎是一种地域特产。在搬离工厂宿舍十多年后,陈嘉策依然在看见这件工服的瞬间,回想起了这股味道,还有父母很年轻时的样子——并肩走着,像细细的两根柳条,没走两步就缠到了一起。也有争执的时候,总归还是那样亲密。
而她也还是个很愚蠢顽皮的小孩子,还没有那种咬牙切齿、赌咒发誓,非得远走高飞不可的意志。
有那么几年,陈嘉策非常喜欢开家长会。全班同学的爸爸妈妈在教室里排排坐好,里头救数林美奉女士最标志。她的长相是属于现在的都市女孩会觉得有些土气、但在九十年代非常受欢迎的类型:脸蛋小巧、肤色白皙,一双大而圆的杏眼,两弯柳叶眉,挎着小包从车间里下工出来,全厂的适龄男青年都要抬头看一眼。
最终赢得美人芳心的是陈嘉策的父亲。在吃大锅饭管饱的年代,一个长得不错、还会弹琴画画的文艺男青年,着实高出了周围的普通工人一大截;但不管是林美奉还是陈嘉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论养家糊口,他确实没什么本事。
十岁以后的日子像流水一样急转直下。经济上的艰难使妻子敏感易怒、唠叨啰嗦,而做丈夫的总是先忍受、而后试图糊弄搪塞,最终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两个人厮打在一起,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和女人的啜泣怒吼混在一起,陈嘉策就在二楼靠窗的书桌上写作业、收拾书包、然后上床睡觉。半夜里醒来,餐厅里的灯还亮着,父母分坐在桌子的两侧,彼此沉默不语,瓷碗碎了一地也没人收拾。爸爸勉强地笑笑:“明天还要上学呢,早点睡。”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许诺:要离这里远远的,绝对不能变成父母的样子。一定。
离开樟县四五年之后,她有一次在陈立潇的快递单上看到樟县的地址,一种无处遁逃的宿命感在瞬间扼住她的咽喉,陈立潇问怎么了,她笑笑,说:“这就是我老家啊,特产是袜子,你知道吧?”
陈立潇当然不知道。
他出生在九十年代的珠三角,父母在一所颇有声名的高校教书;五岁的时候就在眉心画着红点代表幼儿园去参加珠心算比赛,在当地晚报的一角有所留名。优越的家境和智力水平让他在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享受学习和探索的过程,并在一次又一次正反馈中加深这种爱好。
他和许曼赌气,把父亲送他们的话剧票转送给了陈嘉策:“暗恋桃花源,你可能已经看过了,那就送给其他人吧。”陈嘉策攥着票,心里想:真是多虑了。她什么剧都没有看过,最多是在大学社团里看过大家演小剧场。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那两个月,上海下着绵绵的冻雨。陈嘉策坐在剧场里,手机因为低电自动关机,到出租屋充上电才看见八九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妈妈的。陈立潇在微信上问她:“你在家么?你妈妈在我这边,看到消息后回个电话给她吧,我送她去你家。”
林美奉和丈夫吵架,大冬天拎着行李从樟县坐了五个小时大巴来上海投奔女儿,却打不通电话、也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里,只好跑去公司楼下等她。陈立潇下楼买咖啡,正好看见她和保安拉拉扯扯,要求他放自己上楼找人。
事情就是这样。
她在青春期的末尾碰到了这样一个人——温和、聪明、情绪稳定,每天穿不一样的衬衫。不讲下流庸俗的玩笑,不会沉默着逃避压力或破口大骂,不在无穷无尽的庸常生活中自我麻痹。一个强大的、可以追随的目标,一个严格但总是讲道理的导师。爱上他简直是必然的宿命。
圣诞节的吻,她故意留在他手心里的纽扣,明明并无障碍却始终无法正大光明的偷情般的性/爱,都像是从命运手中偷来的机会。她面对这样一份厚重的礼物,没有丝毫拒绝的能力。
那件事情发生在十一月,陈立潇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许曼求婚的一个月后。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也没人有义务告诉她。
公司的新产品即将上线,陈嘉策没日没夜地干活,对陈立潇日历中突然高频出现的休假安排毫无觉察。10版本发布内测当晚,赵晓眉为大家点了奶茶,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上刷外卖软件,感叹道:“要是潇哥在就好了,可以请我们吃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