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低温伴随寒潮袭来,许曼的嗓子一直都不舒服,和陈立潇提出早点回广东,正好还能给她爸爸庆生。陈立潇倒像是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广东这个地名,顶着碗里的面条,愣了好一会儿,说:“看公司里的事办没办完吧。”
“又不是制造业,年关还要收账,我看这一屋子人大半都巴不得你小年夜就放假。”说话的当口,许曼已经刷了一遍航班信息,把手机递给他,“周五这班不错,就是早了点,七点前就得从家里出发;周四晚上更合适。”
“周四吧。”
她噼里啪啦订好了航班,又开始给家里打电话,边聊边往包里收拾东西,说着说着就把手机塞到他耳边:“我妈要跟你说话。”
许母的老家在汕头,讲粤语时总带口音,速度又快,陈立潇总要放下手头的事全神贯注,才能确保自己跟得上节奏;可问题也无非是这一套:几号回家?机票买了没有?要不要我们去接你们?婚纱在上海拍还是广州拍?过年的时候叫你爸爸妈妈也来我们家吃顿饭吧?他一一应和,彬彬有礼,不动声色地结束掉这场无休止的对话,把手机还给许曼。
许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变了。”
他心里一跳。“什么?”
“以前我妈给你打电话,你都毫无招架之力。”她笑起来,“你记得么?大学的时候每次我妈要跟你说话,我都不让,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终止她的唠叨。”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许曼心想。
在上班堵车的间隙中,或是洗澡淋浴的十分钟里,又或者是叠衣服收拾行李时,她利用这些碎片化的时间,反复地琢磨着饭桌上陈立潇听她提起回家时的表情:起初是恍惚,接着就迅速变成不情不愿,又因为礼貌和教养而努力忍耐着,不想被她发觉。
一件事情突然从记忆深处蹦了出来:时间节点是在去年春天,她临时回国,来公司找他。他正带着一帮人封闭开发,小小的会议室里拥挤不堪,空气中透着一种体力和智力双重透支的紧张感。他坐在最里面,旁边挤着陈嘉策因缺乏睡眠而蜡黄的脸,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剑拔弩张的。陈嘉策战略性地拉开距离,轻声问:我说得对吗,就应该这么干,你也知道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很吝啬地挤出一点点赞许的神情,又被他迅速藏进严肃的细纹里。紧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了玻璃门外的许曼。脸上那种细微的赞许和笑意顿时烟消云散,就是这个表情,那天早上在餐桌上的表情。
其实那时候他就已经看上陈嘉策了吧?他们之间有一种秘密的氛围,微妙地横跨了战友和爱人这两个身份,可惜当时她并没有这种洞察力和耐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陈立潇和我,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他这样累,这样辛苦,我怎么能跟他开这个口啊?
最后她说:我们暂停一段时间吧。
她大老远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给足了他缓冲余地,也留够了体面。她没有说我们分手吧,反正我们也各有各的乐子;也没有逼他非得怎么着,在结婚和分开之中二选一。她很礼貌地说:我们休息一段时间吧。
“休息一段时间”,这个表述的真实含义非常暧昧,但陈立潇并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因此在之后的数月中,许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工作,度假,去朋友家里吃饭,偶尔上高级餐厅约会:既然是假期,那就意味着可以打破界限、享受非日常的生活,恋爱的假期也不例外。
她的生活似乎一直停留在二十出头的那几年。自己能赚一点钱,只需要着眼于当下和未来一到两年内的生活,最多是明年要不要换个tea或换家公司、离职前需要把年假用掉的话可以去哪里玩。仿佛是青春期的延续,漫长、肆意、快活,如果没有意外,这样的人生还会继续下去,除非某一天起,她开始对此感到厌倦——直到去年秋天,家里打来电话告诉她:爸爸确诊了胰腺癌。
在结束通话的瞬间,许曼明白,自己的后青春期结束了。她不再是蹦蹦跳跳的年轻女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工作只需要考虑如何享乐;她年轻时共同狂欢玩乐的朋友们挨个离开,走进一夫一妻制、公寓楼或独栋学区房、省油环保的高级日本车、垃圾分类和割草机;她的家庭对她有所期待,父亲每天都在离死亡和衰老更近一步,最后的心愿是看到她安稳地步入人生的下一篇章——就像一本崭新的教科书,她一直努力逃避,可考试已经近在眼前,怎么着都得翻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