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过的。”
前方排队的车辆汇成一条暗红色溪流,似岩浆蠢蠢欲动。车里的热空调对着脸吹,吹得陈立潇有点喘不上来气,她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贴到了他耳边,轻轻擦过他鬓角的头发,一张一合地往外吐字:“在你家,在你的床上,我说过啊。”
凌晨三点,陈立潇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须发尽湿。
许曼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了?”
“噩梦。”
所有的细节片段都是真实的,但都不发生在同一个时空里,组合起来格外诡异,确实堪称噩梦。
“要喝水么?”
许曼从她妈妈那里学到过很多养生知识,包括洗脚有助于祛除湿气、头痛可以通过刮痧缓解,以及做噩梦是因为缺水。中西结合,真假难辨。
陈立潇本科的时候就喝过好多她喝剩下的红枣薏仁汤,深受其苦,在国外念研究生的时候,两人甚至为了要不要在排骨汤里放中药汤包而大吵一架,以至于朋友们调侃:“许曼鼓励你回国创业是为了拥有养生自由,立潇,请你反思。”
他当时笑了笑说我在阳台上种了金银花,今年晚些时候回来就大丰收了。没到一周,纽约大风,整个阳台的花都死了个精光。
横跨太平洋的航班单程时长15小时。每年夏天他会抽空去纽约一周,许曼则再冬天回国探亲时额外来一趟上海。视频和通话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但有更具吸引力的事业等待他完成。学习、进步、完善、成功、再优化,相较于这种正循环带来的刺激和愉悦,任何亲密关系中的多巴胺都不足为道。
而许曼和他是同一种人。
也不是没有过遗憾,但遗憾也只是一瞬间。
某年圣诞节,公司同事在某家餐厅订了座,酒过三巡,在昏黄温暖的灯光和肉桂香味下,陈立潇点开了女友的社交媒体首页。她这一年看起来异常忙碌,在公司里拿了special bon,休年假时跑到南美,戴着巨大浮夸的墨镜,看起来非常快活。
陈立潇靠在椅子上,浑身上下只有一根手指还能动,突然有人凑过来说:“圣诞快乐。”
是陈嘉策。她把头发染成暖暖的深棕色,脖子上挂了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挂坠,依然是一身黑色的毛衣,蹲在他面前的样子像只黑猫。
“学长,祝你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她顿了顿,掩着嘴打了个酒嗝,然后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说:“祝你事事如意。祝你赚大钱、做大事。祝你身体健康。”
那是去年的事情。陈立潇突然想了起来。
去年的平安夜。他在外面一边抽烟一边窥视异国女友的过期日常,突如其来的愤恨、嫉妒和不甘像伊甸园的毒蛇嘶嘶吐信;陈嘉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嘴唇因醉酒而泛着一种红苹果的光泽,一张一合,祝他万事顺意。
奇怪她干瘪似孩童,嘴唇的线条却圆润流畅。她站在他面前,像每一个宣布指标到达新高的周会,或是会议桌上的无数场争执,冷战又和好,她一手执剑,一手握着他的手。
对她产生任何遐想,都让陈立潇感到罪恶。这是不应该的,但他无法控制,就像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埋进花丛嗅一嗅花香,就像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在森林里大口呼吸。她是激流中的岛。
他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鼻尖。
他们滚到没有人看见的墙角,手顺着脊骨一节节往上攀,她像被抓住后颈的猫。圣歌环绕,人声鼎沸。人们在微醺中相拥着庆祝来自异国的佳节,而他们是两只不知廉耻的动物,在酒精的麻痹之下,忘记道德、风险、自制力、羞耻感,狼狈而痛快地贴在一起。
陈立潇已经忘了那天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大家都喝得烂醉如泥,他凭借不知哪来的最后的理智,还安排每个人上了出租车,叮嘱他们到家报平安。第二天一睁眼,人竟躺在浴缸里,身上还穿着前一天的毛衣,手中有异物,是陈嘉策外套上的纽扣。家里空无一人。阳光流满客厅的地板。一年前他搬进这房子,每一幅装饰画都是他精心挑选的,那时候多想许曼回来,两人好住在一起。
坐在凌晨三点的客厅里,陈立潇握着冰冷的玻璃杯,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老话:报应分明。
许曼趿拉着拖鞋走出来,“你不睡了?”
“睡不着。”陈立潇顿了顿,“不要等我。”
她站在房门口的一方光亮里,声音懒懒的:“我明天早上开会,不会等你的,放心。”
元旦过后就是年关,人人都带着莫名的喜气,连楼下保安大叔拦着人出示门禁卡的语气都缓和了几分。过年真好啊,赵晓眉想,如果老板也能像大家一样早日进入过年模式,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