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后颈上的花纹淡去了,却又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衣领。
夜风微凉,沉寂的夜色里,飘来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汽船鸣笛声。
三层游轮逐渐靠近烂泥渡。
深夜的甲板上反常地热闹。
归家的游子,穿洋装的男性洋人,还有醉得不省人事的白俄女人……他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热切地望向陆地。
其中还有一人,容貌在一众碧眼高鼻的西方人中也分外惹眼。
那是个年轻的乾元,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要说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仪态,连衣领都毫无形象地敞开着,但偏生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坠着金线的金丝边眼镜,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野性与矜贵气。
“二爷,快到家了。”站在他身后的听差喜气洋洋地说,“狄家的人肯定已经在码头上等着您了。”
听差说完,忽地想到了什么,堪堪收敛了脸上的喜意,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去办。”
背靠着栏杆的狄息野压根没和旁人一样看近在咫尺的上海滩。他微仰着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磕出一支叼在嘴里,含混地命令:“来个火。”
听差连忙掏出打火机,双手奉上。
狄息野接过,并不急着点烟,而是将其捏在手里把玩。
“啪”。
蓝色的火焰腾起。
“啪”。
一切又归为沉寂。
微弱的火光在狄息野的眸底反反复复地升腾,将他映得犹如青面獠牙的赤鬼。
听差只觉得狄家阴晴不定的二少爷又要发疯,心惊胆战地后退了半步。
他并非狄家的小厮,而是跟船的跑腿。
十多日前,狄家的二少爷坐飞机于香港落地,登上了这艘目的地为上海滩的豪华游轮。
听差便是那时起,被安排到狄息野身边的。
狄家二爷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听差不在乎。能登上这艘船的,哪个不是有权有势?又有哪个人的手里没沾点血呢?
可他没想到,狄息野的阴晴不定超乎常人,而且,他每隔几日就会将自己关在一等舱里,不许任何人靠近,有时连饭都不吃,再出现时,衣衫上总带着血。
听差原本只觉得怪异,偶然路过一等舱,听见其内传来男人痛苦的喘息,才惊觉不对,恰逢船上莫名死了两个水手,他的心便彻底地提了起来。
即便后来船长出来解释,说水手是因为私人恩怨,双双出手后同归于尽的,他也总觉得,这事儿与狄家的二爷逃不开干系。
“去,把那些中庸都给我叫过来。”狄息野终于点上了烟。
他的嗓音被烟熏得微微沙哑,轻佻地对着一群不断对自己娇笑的女人挑眉:“都叫来,晓得吗?”
听差弓着腰,连道:“晓得,晓得。”
他自然晓得那些女人的心思。
就算狄二爷的手里沾了人命,想要往一等舱跑的人也不少。只不过——听差在转身离去前,有些不解地想——二爷从没搭理过这些人,怎么临了了,反而全都要了?
不过,事情的原委不是一个听差能想明白的。
他得了狄息野的命令,也拿了足够的小费,一溜烟小跑到女人们面前,转瞬就把人都带了回来。
狄息野的烟还没有抽完,依旧无骨头似的背靠在栏杆上,专注地看天上数也数不清的星。
“二爷,您瞧瞧。”听差得意地道,“一个赛一个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