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叹的同时,杨士奇也是微微躬身,将礼节做到了最好,说道:“那此事便有劳长孙殿下了。”
但朱瞻基却只是随意的一抬手:“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杨大人还是继续说吧。”
闻言,杨士奇立马领命,继续说道:“此人若能说定,官绅一体纳粮之策便能顺利实施,毕竟都与朝廷或多或少有些关系,想来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太过难堪的事情。”
“但唯有一点,那便是在清算之时,各地官绅们是否会瞒报的问题。”
“我朝自皇上登基后,便再无清算过耕地,百姓人口数量也多来自于每年各地税收的账目,但各地瞒报人口土地的事情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若这些人执意瞒报,朝廷还真没什么好的法子来对付。”
“这一点,与那摊丁入亩之策相同,也是摊丁入亩之策施行的最大问题所在。”
听着杨士奇的话,一旁的夏元吉却还沉浸在刚刚的问题当中。
这二位在自己面前你一言我一句的,说话也打着哑谜,实在让他夏元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还不等他找个机会询问面前二位到底说的是何人来带队清算,杨士奇重新提出的问题就让他瞬间紧张起来。
开玩笑。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如果能够真正的实施下去,他户部一年不知道要多多少的赋税。
压根不是火耗归公可以比的。
火耗归公多出的赋税,说白了都是平日里各地官员借收取赋税随意摊派和私自昧下的那部分。
这其中还得抛开真正要用于运输折损的一大部分损耗。
所以,算下来虽然对如今的户部而言已经不少了,但终究只是小头。
真正的大头,还是在这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上。
如今听到各地可能出现瞒报土地数量,致使朝廷,户部的收益减损时,顿时便急了。
“这可不行,若是他们瞒报了大部分的土地,只余少数土地报上来,那收取的赋税数额还抵不上免去百姓丁税的部分,那朝廷岂不是亏大了!”
瞧着夏元吉突然急眼,朱瞻基顿时摇头笑了起来。
一旁的杨士奇也是颇为无奈。
“夏大人,咱们这不是正在商量嘛,你急什么。”杨士奇道。
被杨士奇这么一说,夏元吉也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着急了些,顿时拱手,尴尬的说道:“抱歉抱歉。”
“杨大人,你可有什么好的法子?不妨直接说出来。”
闻言,杨士奇点点头,但还是沉默着准备了片刻后,才开口道:“殿下,夏大人,微臣对此倒是有个想法,但这件事还得依仗殿下手中的锦衣卫。在新政推行的同时,依仗锦衣卫的能力,一明一暗,朝廷的人马表面推行新政,清算核查,而暗中则由锦衣卫的人马在各地探查官绅们实际的土地,又是否有隐瞒谎报的情况。”
杨士奇的办法倒也不算差,一明一暗,以朝廷推行新政的人马为目标,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暗中则由锦衣卫探查。尽可能的谈清楚这些官绅们土地的实际数额。
不过,对此朱瞻基还是报以质疑的问道:“杨大人,这个法子可行是可行,但单纯依靠锦衣卫人力探查,是否有些轻率了?若只是针对那些官绅,免税之人的土地,倒也没什么。但若是放在摊丁入亩之策上,其庞大的土地存量,仅靠锦衣卫又哪里能探查的过来。”
“其难度不亚于对整个大明的一次土地丈量。更何况,我们此次在南直隶推行新政,除了本身对南直隶的新政推行外,为全国推行新政做基础和准备才是重中之重。若只是南直隶,大不了我们调集所有人马,不计代价,大动干戈的清查一次。”
“可若是到了全国新政推行的时候呢,我们又如何解决这一困局呢?”
朱瞻基的话,精准的说中了杨士奇这法子的弊端。
其实这一点又何止朱瞻基想到了,他杨士奇又何尝没有想到。
一时间,杨士奇也是颇为为难的说道:“此事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况,不管是那些官绅还是各地的地主,瞒报的事情肯定是会做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彻底的清查,可体量太大,无可解之法,只能是尽可能的查明土地数量。”
杨士奇的这番话说白了就是有多大能力吃多少饭,现在问题摆在这里,解决不了,只能是依靠目前手中的力量,能查明多少,收多少的税。
至于最终怎么解决,只能且做且看。
如果最后查明的数量达不到预想的标准,那就继续深入的查。
就好像朝廷每年对各地的赋税摊派似的,你杭州府今年需要缴纳多少,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上缴这么多。
同时,杭州府衙再往下,各县摊派。
虽说这样的办法是朝廷惯用,可这并不是朱瞻基愿意看到的。
这新政若是不推行也就罢了,可既然做了,岂能这么虎头蛇尾,只要求达到最大的标准。
朱瞻基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道:“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两位且听一听。”
“此法名为,度田令!”
“以朝廷之名,清查整个南直隶耕地数量,不掺和到此次新政当中。单纯以度量耕地为由,清查天下田地的数目。”
朱瞻基话说到这里刚一歇气,那夏元吉就有些着急的说道:“殿下,如今朝廷要推行新政的事情不敢说天下尽知,但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此时度量田地,怕是难有成效吧?况且,这度田之策古之便有,其中欺瞒谎报的事情也一直都有,最终呈上来的数目,也都与实际有很大的出入,难有作用啊。”
瞧着夏元吉愁眉不展的模样,朱瞻基对这位老爷子手下这户部尚书的了解是越来越深刻了。
一说到钱的事情上就来精神,一说要亏本,就着急。
如此性情,也怪不得后世有了那段‘夏元吉爱我’的话流传。
这位户部尚书平日里倒还好,可一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不然也不会被老爷子给关进去,甚至抄了家。
想到这里,朱瞻基抬手示意夏元吉稍安勿躁后,继续说道:“夏尚书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这度田令自古有之,并不新鲜。但此次度田,与往昔不同。”
“一,昭告天下,表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疆土皆为朝廷所有,此间拥有土地者,只留土地的使用权力。”
“而此次度量田地,就是为其正式下发土地使用的正式文书。”
“所有人皆可带其地契到当地的衙门办理文书,不收取任何银子。有此文书,方得朝廷承认。”
“如此一来,朝廷便有了天下田地的综合数目,有据可考。”
“二,原有地契皆作废除,不可作正式文书,不受朝廷法令保护。凡朝廷无文书登记之土地,皆为朝廷所有。”
“三,凡民间百姓,向官府提交无主耕地者,可根据耕地面积而获得奖励。”
随着朱瞻基将自己的办法说完,几日来一直都被这个土地无法丈量,测算问题而困惑的杨士奇,突然眼前一亮。
长孙殿下的办法虽不敢说有多完备,但这个方向却是给他们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
仅靠人力一点点的清查,靠朝廷的锦衣卫一点点的探查,不说能查到多少,其中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以及人力物力,都太大了
可如今,若按照此策施行,却能彻底的解决这个问题。
并且,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朝廷便师出有名。
不遵法令者,其名下的无登基土地便可全部收归朝廷所用。
一时间,纵然是向来稳重的杨士奇,此时也略有些激动的说道:“殿下此策精妙绝伦啊!”
“各地方官府衙门登记的土地账目,收归朝廷汇算,同时下令所有新增耕地必须经由衙门登记,日后我朝境内的所有土地,朝廷便有了详细的账目,如此一来,无论再施行什么政令,便有例可寻了!”
听着杨士奇的话,一旁的夏元吉也是惊讶的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往日朝廷赋税难收,不得不交由各地的官府衙门自行收缴,还必须给予对方很大的权限。
为何?
正是因为没有详细的账目可查。
很大程度上是能弄多少算多少。
你压根不清楚有多少的土地,有多少的人口,哪里又耕地比较多,哪里耕地比较少。
也就会导致,对富裕的地方收的赋税少了,对穷苦的地方收的赋税多了。
就间接的导致了政令不公,不能按照最好的办法来分别对待。
如今这度田令一旦真的完善,其价值可不仅仅只体现在税收和此次新政推行上。
对大明朝的政令实施都有极大的帮助!
此策之价值,完全不亚于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以及火耗归公。
坐在那主位上的朱瞻基,瞧着这二人精彩的神色变化,心中却是异常的平静。
身为后世人,他比在场的二人更加清楚一个精准的数据对于一个王朝而言有多大的帮助。
古代王朝很多在后世人看似湖涂的政策政令,有的时候还真不是这些当政者湖涂,而是因为他们压根没有一个很完备的数据库。
比如对一个农耕文明的封建王朝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口、耕地,首当其冲。
可是就是这么重要的基础数据,他们压根都不曾掌握。
比如,洪武24年记载的耕地面积才39亿亩,过了两年就变成85亿亩,7年后又变成42亿亩。
成化21年为49亿亩,2年后变成83亿亩,也是突然间多出34亿亩土地。
这中间区区几年的时间动辄翻倍,又动辄减半的变化,绝不可能是真实的数据变化。
同时,人口的数据也是如此。
而下分到各州府,行省,一样如此。
在这样的数据下,别说是有时代局限性的当政者了,就是把后世的人弄来,一样是笔湖涂账,没人能给算清楚。
这样的局面下,如何治政?
比如如今最为富庶的南直隶,是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
洪武26年的耕地面积为12696万亩,可建文2年却是8102万亩。
世人都知道这里富庶,所以肯定会收缴更多的赋税和摊派,可是到底该收多少呢。
中间差了四千多万亩的数据差距,可想而知,收的多了,会导致整个大明朝最底层的百姓遭受不公平的待遇,成为被压迫的对象。收少了,朝廷成了大怨种。
赈灾赈灾没有钱。
出兵出兵出不起。
运河运河修不了。
官员的俸禄逐年下降。
经济陷入停滞,生存环境没有丝毫改变。
就好像朝廷的税收制度,本意都是好的,赋税的比例也不高。
如果能够有一个详细的数据来进行分析,那么所收的赋税,哪怕不进行这一次的新政推行,依旧采用老旧的税收制度,依旧能够保证不会对百姓产生致命性的压迫。
可是没有如果
也就导致了现如今很多问题的产生。
而现在呢,他提出的这个办法,将从根本上改变这一情况。
不仅能够使这一次的新政推行顺利很多,还同时能够给朝廷带来根本上的改变。
“长孙殿下果真是天纵奇才!”
杨士奇由衷的感叹道。
原本只是在商量新政推行的问题,可这位长孙殿下一开口,不仅新政推行面临的问题解决了,还为朝廷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顽疾。
身为朝廷中枢的重臣,不管是杨士奇还是夏元吉,他们又怎么会不明白一个真实详细的数据对朝廷而言有多重要。
此时那杨士奇的心情根本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