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满霜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从储物袋里拿出一瓶补血的小丹药慢慢吃。
类似的常用丹药,言落月专门收拾出来了两口小箱子。
箱子里摆着各色瓷瓶、瓷盒、里面分装着各色药丸和药膏。
同样的药物种类、同样的摆放位置,她自己和巫满霜一人一箱。
言落月管这个叫做家用医药箱。
她平时起名时奇思妙想,花样百出,在这种地方倒是中规中矩。
白纱之下,巫满霜垂下眼帘,想起“家用”二字,忽然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丹药虽苦,可此时尝在嘴里,却仿佛是甜的。
……诶,等等,它好像本来就是甜的?
巫满霜明显地怔忪了一下,又从雨过天青色的瓷瓶里取出一颗药丸。
他刚刚没有在意,随手从药瓶里倒了一小把就吃。现在拿在掌心里细细端详才发现,补血小药丸上,分明被镀了一层糖衣。
“……”
微微一愣,巫满霜又把目光投向放在旁边的家常医药箱。
他依次打开小箱子里的每一只药瓶,发现五花八门的药丸子上,几乎都包着一层薄薄的糖壳。
糖衣会遮盖丹药的颜色、气味,让客人无法分辨丹药的品质。出售丹药的商铺,自然不会做这种事。
那么,悄悄给他丹药镀糖的人,当然就只有那一个了。
其实,巫满霜并不怕苦,就像是他也从不怕疼。
但却有人在他尝到苦味、下刀放血之前,先想到了他的苦、他的疼。
就像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头,本来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反而因为棱角分明的缘故,总会扎破行人的脚。
可如果有人把这枚石头捡起,洗濯擦净,再用丝绸和软棉包裹起来,放进镶嵌了珍珠和小宝石的匣子里,那么石头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变得珍贵起来。
捏着那颗包了糖衣的补血小丸子,巫满霜几乎就能想象出言落月开锅点火,打出一串漂亮手诀,让糖液均匀滚过每一粒丹药外壳的样子。
仿佛不经意地捡拾起一片错过的时光,又像是开启了一个隐藏在过去的秘密宝匣。
这一刻,巫满霜切实尝到的甜意,却比丹药外壳上的糖衣更甚。
他悄悄往言落月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对方正在不远处半蹲半坐,专心致志地对付康师兄的那只蝠鲼法器。
这只大蝠鲼外形舒展漂亮,言落月非常喜欢。
就是刚刚被滚圆魔用能量攻击喷了一口,遭到余波打击,震坏了里面运转的关键部件。
言落月检查一番,发现需要的材料自己都有,现在就能炼制修补,索性一鼓作气,让大蝠鲼重新恢复健康。
另一方面,她也是在等待那只滚圆魔衰弱死去,然后好去切割材料。
巫师弟和言师妹,一个在休养,一个在干活。
康八水左右看看,发现没有自己能帮上的忙,于是走远了些。
他一边分出精力放哨,一边打开传讯石给元飞羽传音。
元飞羽接受联络的速度倒是很快,只是语气较平日里更疾。
“我在悟剑,康师兄有何要事?”顿了顿,元飞羽反应过来,“对了,大言师妹和巫师弟在你那里。他们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这不是反应挺快的吗,听起来跟言师妹和巫师弟的关系也挺好啊。
既然如此,那他怎么能把巫师弟的形象描述得那么令人误会呢?!
康八水吸了口气,再一次跟元飞羽确定道:
“你之前跟我说过,巫师弟性格略偏娇气、不能见血,是吧?”
“不错。”元飞羽非常笃定地回答道。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就好像每一个剑修在月末回答自己灵石积蓄的数量那样,堂堂正正地报出一个“零”。
康八水:“……”
元飞羽还在追问:“怎么,难道是巫师弟惹你生气了?”
他甚至还真心实意地替巫满霜说了两句好话:
“其实巫师弟除了这点之外,人是很好的,他做的美剑阵法萤之森光,又漂亮又稳定,据说半夜还能吸引到真正的萤火虫……”
康八水:“……”
康八水提示元飞羽:“元师弟,你有没有想过,巫师弟的此‘不能见血’,非彼‘不能见血’呢?”
元飞羽错愕:“啊?”
康八水闭上眼睛,很沉痛地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巫师弟不是自己怕见血,而是怕你见了血呢?”
元飞羽简直感到茫然:“啊??”
康八水继续自己的三连击,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悲愤:
“就是说,元师弟——巫师弟主要是担心他见了血之后,会让你有个三长两短这件事,你从来都没意识到过,是吗?”
元飞羽震惊起立:“啊???”
他下意识瞪大了眼睛,正想要细问其中内情,耳边声音忽然一空。
再定睛一看,元飞羽发现,康师兄宛如一个给人画饼的无良老板一样。
他抛下这句令人心痒难耐的悬念以后,就果断地把通讯给切了!
元飞羽:“……”
康师兄的蝠鲼并不难修,言落月没过一会儿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把康师兄叫过来,重新驾驶着大蝠鲼上天遨游了一圈,言落月自信地点了点头,确认这只蝠鲼法器还能再飞两百年。
腾出手来,言落月终于开始对付那只滚圆魔。
死去的滚圆魔不会分泌出可厌的粘液,这给言落月的切割工作减少了许多难度。
但这只滚圆魔的躯体,实在太过庞大。
即使在巫满霜血液的腐蚀下,它已经被压缩到直径不足一米,但里面原本包裹着的各种东西,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言落月皱着眉头,小心谨慎,一层层地把这只滚圆魔剖开。
她拨开那些被滚圆魔卷进身体,已经被消化出一层锈迹的废置法器、又把滚圆魔体内各种尚还新鲜的魔物尸体单独放到一边。
言落月目标深入,只想取到最中间的滚圆魔心。
然而下一秒钟,她腰间的乌啼之火却忽然蹦了出来。
是水墨色的那一朵——孤鸿影。
“墨墨?”言落月有点诧异地叫了一声。
水墨色的火焰跳动了一下,随即像是一只飞雀一样,姿态优雅地落到了滚圆魔的一块皮肉上,锲而不舍地往里烧了起来。
那块皮肉,是刚刚被言落月剖开随意扔在一边的。
“……墨墨?”言落月又奇怪地叫了一声。
这只巨型的滚圆魔颜色浑浊污糟,被巫满霜洒血毒了一回以后,皮肉就更是烟熏火燎一般,几乎看不清里面的内容物。
比如现在孤鸿影锲而不舍,像是一只小雀一样伸着脑袋往里烧的那块皮肉,里面就埋着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
言落月想了想,忽然打开腰间的另一只草编,把粉粉也放了出来。
粉粉显然不如墨墨敏锐,它刚蹦出来以后,意识到隔壁草编是空的,顿时大喜,一低头就要墨墨的草编里钻,好上演一出鸠占鹊巢。
言落月:“……”
察觉到粉粉的动静,墨墨跳动的一下,但还是很高冷地稳住了姿态,继续专心致志地烧呀烧。
言落月只好手动把粉粉拎到了墨墨附近,这下子,粉粉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小不丁点大的桃花火,打了鸡血般地蹦了起来,和墨墨一左一右,目标非常鲜明地照着同一区域下手。
唔……
这下子,言落月好像明白了什么。
或许是害怕伤及里面的内容物,粉粉和墨墨都烧得十分谨慎,进度也十分缓慢,说是文火烹高汤也不为过。
言落月把两朵火苗拎开,自己用小刀层层切进去,一边切一边观察着两火的反应。
在某一刻,墨墨跳得分外高,仿佛要挥舞着火焰小翅膀扑棱起来,言落月便知道,应该是这个了。
把那个只有两寸长的细棍切割出来,再将它和滚圆魔污浊的血肉分离,言落月终于看清了这个东西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截短短的树枝,看起来平凡无奇,却无端地让言落月感觉到一丝亲切。
这下子,墨墨和粉粉十分激动,绕着言落月和那根细细的小木棍上下飞舞。
但言落月却忍不住对着它发呆。
这节树枝的材质……如果言落月没记错的话,她曾经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就在数年以前,鲁家密室里,江汀白也曾从那个异母魔的皮肉下,找出这样一截树枝。
这不是一根普通的树枝……它的真实身份,是落月之木!
……
因为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这场传法弟子的交流暂时中断。
巫满霜和康师兄留在第二重封印处,并不深入,只是看守封印,防止再出现第二只这种巨型体态的滚圆魔。
言落月则驾驶小飞碟,调转船头,一路往归元宗的方向开了回去,期间一直和巫满霜保持联络。
法器绕峰巡回一圈,最终停驻在萝卜峰脚下。
姬轻鸿一身青衣,柔软的三千白发束在脑后,赤红色的眼瞳中兴致盎然,正指挥着相关弟子给他们峰换上新碑。
言落月打眼一扫,发现他们萝卜峰现在改名叫“四个坑峰”。
言落月:“……”
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好姬轻鸿有四个徒弟,那当然就是四个坑。
至于姬轻鸿自己——呵呵,他明显没把自己算进萝卜里。
尽管言落月能跟姬轻鸿的起名思路同步,但她总感觉,这个新峰名落在别人眼里,估计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解读。
见言落月交流途中忽然折返,姬轻鸿笑意不减,对着她招了招手。
“怎么回来了?”
言落月开门见山:“师尊,我有个要紧的发现。”
姬轻鸿笑容微敛,反而问道:“小巫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没有,他还留在那边盯着……”
未等言落月把话说完,姬轻鸿就点了点头:“明白了,你们两个都分开了,看来事情果然十分紧急。”
言落月:“?”
姬轻鸿牵起言落月的手,把她拉到一边,随手布下结界阵法,对着言落月道:
“好了,你和我说吧。”
言落月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将那根落月之木的枝条递给姬轻鸿。
……不知怎么,在递出那根木枝的时候,言落月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微微的留恋,就像是舍不得把那根树枝给出去似的。
幸而那滞涩十分些微,并未出现她拿着不放的情况。
倒是姬轻鸿似有所察,额外朝言落月看了一眼。
接过落月之木后,姬轻鸿又对言落月叮嘱几句,随即转身离开。
从方向上看,他似乎是往宗主的峰头去了。
把这件事汇报出去,言落月心头大石落定,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信步走近刚换好的新山碑。
之前,言落月忙着找姬轻鸿做汇报,没有细看。
现在离近了才发现,原来在石碑的最底下,居然还刻着几个简笔画的图像。
分别是一柄剑、一支笔、一个小龟和一条蛇蛇。
言落月先是沉吟,随后又默然片刻。
——就是说,江汀白作为整个师门唯一的人类,活得多么不易。
师尊你不能光记着江师兄是剑修啊!
你好歹也画个人上去啊!
叹了口气,言落月自己拔出匕首,准备给小剑旁边补个火柴人,构成有人举着剑的图像。
就在言落月描完最后一笔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御剑飞下。
言落月回头,只见全师门最可靠的江师兄正站在自己背后。
江汀白冲言落月笑了笑,然后顺着她的匕首,第一时间注意到石碑底下的那串图像。
霎时间,江汀白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