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兔叽。
这个名字,来自于不久前,那场冥离婚里的龙凤喜帖。
三刻钟之前,言落月临时起意,想要参加这场“聚贤楼大比”。
东老就在一旁站着,她自己的身份肯定不能直接用。而言必信这个马甲细究起来,很容易和云宁大泽彼端的龟族联系到一起。
所以,言落月当机立断,现场给自己捏造了一个新马甲。
摸着自己的下巴,言落月认真想道:
既然马甲“言必信”的人设,是个超强且过于谨慎的被害妄想症。
那么这个新马甲的特点,就定为落魄且说话会死的社交恐惧症好了。
“胡兔叽”这个马甲,从容貌到名字都是随机取材。属于只要言落月拿到地图,就可以原地消失的那种一次性小号。
说来也巧,钮棋刀召开大会,是为了寻找月抛型下属,却正好碰到言落月的日抛型马甲。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双向奔赴、双向成全。
他们之间,确实有缘。
钮棋刀很快就发现,这位还算有点小才华的胡姓炼器师,有一个非常致命的弱点。
——他结巴、神经质、胆小如鼠,而且还不怎么会说话。
比如,他夸奖了胡兔叽一句:“以先生的炼器水平,竟然还要在外场蝇营狗苟,实在是屈才了啊。”
胡兔叽当即就谦虚道:“不、不、没有、不算屈才。我的水平,比……比二公子还差呢。”
钮书剑:“?”
钮棋刀:“……”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胡兔叽连忙找补:“别、别、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没比二公子强到哪里去。”
钮书剑:“??”
钮棋刀:“……”
有那么一个瞬间,钮棋刀真的很想告诉对方:不要的嘴,可以捐给卤货店做麻辣兔唇。
就这样,几个回合的对话以后,钮棋刀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以此人的炼器水平,会连一张百炼大会的邀请函都弄不到手。
原来这不是他炼器能力有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有做人能力!
待到茶水喝了一半,钮棋刀直奔要害话题。
他不动声色的说道:“先生有大才,我心中是佩服的。只是您以纱篱遮面,给我的感觉又如此熟悉,不知是不是曾经认识的朋友。”
钮棋刀放下茶盏,手腕一翻,冲胡兔叽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还请您掀开纱篱,和我们兄弟二人坦诚见上一面!”
“这……”
胡兔叽本就瘦小的身体猛然一抖,口吻里充满了犹豫之情。
钮棋刀沉下脸佯怒:“我一心一意招揽先生,先生却连以真面目示人都不肯吗?莫非先生是在耍我?”
胡兔叽瑟瑟发抖宛如寒风中的落叶,他结结巴巴、字不成句、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我、我、我胆小如兔……”
听到这个形容,钮书剑不适地猛然坐直。
胡兔叽似乎毫无觉察:“……岂敢愚弄大公子呢?只是我面目生来丑陋怪异,不宜见人。”
“修行之人,难道还在乎这个。”钮棋刀冷冷道,“只要你没长着白头发红眼睛,生成什么样都不足为奇。”
就算是兔族,化成人形也该是黑发——就像丹顶鹤一族明明是秃顶,但那群鹤族史官的头发也照样浓黑茂密。
姬轻鸿之所以生着白发,是有别的缘由。
所以说,只要胡兔叽不是宫内剑拔弩张的旧相识,那就不该抗拒摘掉斗笠。
“好吧,既然大公子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只能,只能从命。”
胡兔叽响亮地抽噎了一声,终于把纱篱掀开。
当那副特殊炼制过的纱帘向上卷起之际,钮棋刀审视地眯起了眼睛。
而钮书剑则期待地前倾了两寸。
下一秒钟,胡兔叽露出自己的真容。
看到此人面孔的瞬间,钮棋刀受到极为强烈震撼,而钮书剑哇地大叫一声,当场向后仰倒。
“丑死我了!”钮书剑惊骇叫道。
钮棋刀:“……”
胡兔叽:“……”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胡兔叽唰地一下撂下遮面的纱围。
平心而论,钮棋刀非常理解自己弟弟的表现。
因为钮书剑这一句话,其实是喊出了他的心声。
毕竟,这炼器师虽然没有生着白发红眼,但他长得太不像人了。
哪怕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钮棋刀也还记得:胡兔叽的双眼歪歪扭扭,一个长在额头上,一个长在鬓角旁,仿佛是忽然被拉成立体模样的比目鱼。
他的鼻子倒是横斜着占据了大半张脸。至于嘴巴,更是两片嘴唇都倒转过来。
这人的长相,就像是刚出生时,被人拿着金砖死命地往脸上拍过。
而实际上,言落月只是吃了一颗改头换面果。
这还是当年她在月明集上,和言干桑戟一起买下的小东西,吃下以后能令五官自由组合。
这种果子是海族特产。由于特质奇葩、产量稀少,所以一般都被就地消化,很少卖到云宁大泽之外。
其实要是钮书刀再仔细端详一会儿,他就会发现,胡兔叽脸上的五官轮廓柔和,更似女性。
如果把它们排列成常人模样,还会给他带来一股熟悉的感觉。
但在第一视觉的震撼之下,有谁还能分心注意胡兔叽的五官到底偏男还是偏女?
——都已经长成这副鬼样子,是男是女有什么区别吗?
胡兔叽喑然受辱,猛地站起来。他一改之前的懦弱胆小,疾声道:
“打扰了,我不敢污了二公子的眼睛!”
就像恶人做了一百件坏事,只要做一件好事,就会有人为他说情那样。
一个之前喏喏应声的老实人,骤然抖露出刚硬的脾气,反而会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见到胡兔叽这番做派,钮棋刀终于高看了此人一眼。
他打圆场道:“先生坐,你误会了,我弟弟一向礼贤下士。”
长的丑是件好事啊。
一个因为容貌原因从未受过重视的修士,只要对他好上三分,就能将人感动得一塌糊涂,不愁此人不为他们兄弟俩肝脑涂地。
胡兔叽余怒未消,但他结结巴巴的口音,却偏偏冲淡了那股发脾气时的冒犯感。
“我、我、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礼贤下士。”
“诶,先生稍安勿躁。”
钮棋刀大笑一声,拍掌示意。
很快,身边就有一个仆人捧来一只托盘,盘中盛放着一只光彩华艳的令箭。
霎时间,哪怕隔着一层纱篱,在场的所有人也能感觉到,胡兔叽的视线一下就绷直了。
“莫非,这就是、是……传言中千炼大会发布的……”
钮棋刀矜持地点点头。
“这、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钮棋刀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语气里充满暗示:
“对于我们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区区一只令箭,不足为意。今天和先生相谈甚欢,还请先生收下这份薄礼。”
“……”
单以价值而论,一枚令箭在黑市上已经炒到两万下品灵石,实在算不上薄礼了。
所以说,地主家的傻儿子们是真有钱啊。
本来,在刚刚看见“聚贤楼”招牌时,言落月还在心中小小嘲笑过,心想这眼高于顶的兄弟俩知道什么叫聚贤吗?
现在言落月要说:没错,钮氏兄弟非常懂得聚贤!因为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言落月暗自计算了一下,从第一次见面以来,在钮氏兄弟身上薅到的羊毛:飞舟、丧魂火、地图残片,还有如今的这枚令箭。
雪中送炭都不足以形容钮氏兄弟的慈善行为。
送炭都是送给亲友,然而钮氏兄弟却大方地把金钱赠给他们的敌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这是一种不计代价的自掘坟墓精神!
下一秒钟,胡兔叽自然而然地坐回座位,忙不迭地将令箭拿在手上。
他喜笑颜开地恭维道:“我因容貌缘故,一直被人嫌弃。大公子还是第一个这样看重我的人。”
钮棋刀脸上,渐渐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先生过谦了。”
“不过谦,不过谦。”胡兔叽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我能见到二位公子,真是如鱼得水、如鸟脱笼、如肉包子遇狗,终于感受到了人生被尊敬的价值!”
钮棋刀:“……”
笑容刚刚展开一半,就停滞在了钮棋刀嘴角上。
他很想告诉这位胡先生,要是实在不会说话,那就闭嘴不要说,更不要瞎打比方。
既然已经收下了钮氏兄弟这样贵重的好处,那就理应替钮氏兄弟办事,以表衷心。
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钮棋刀指了指一旁的钮书剑。
“我有事先离开一下,书剑,你跟胡先生好好叙叙寒温。”
这就是把给胡兔叽布置投名状的任务,交给弟弟钮书剑的意思了。
刚刚是钮书剑的举止冒犯了胡兔叽,但他们已经给出了令箭作为弥补。
接下来,只要钮书剑给胡兔叽布置一个不太难的投名任务,这两人的关系便会更上一层楼。
起身从房间离开时,钮棋刀心中还稍稍有些自得:
这一趟出门,他先是收拢了一个颇有才华、能力不输宫内弟子、还好控制的下属,又是以身作则,教会了弟弟该如何承担责任。
迈步走向阳台,凛冽的冬风扑面而来。钮棋刀却陶醉地想道:今日,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这样想着的钮棋刀,是万万不会料到,自己的弟弟给胡兔叽布置了一个什么任务。
内室里,钮书剑经过深思熟虑,对胡兔叽问出了一个问题。
“千炼幕内,有个叫言落月的妖族小女孩。我若让你去教训她一顿,你敢吗?”
胡兔叽:“……”
听到这番话,胡兔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钮书剑哼了一声,故意激将道:“你怕了?”
“不、不、没有。”胡兔叽喃喃道,“我只是不理解,您怎么会给我布置一个这样的任务……我的意思是,您简直是个大聪明啊。”
钮书剑自得地扬起脑袋,朝天的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这不用你说。”
……
从聚贤楼里出来,言落月在街上兜了四五个圈子。
确认自己身后没有尾巴之后,她才找了个角落换装,然后快步回到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