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阿娣依约到了马尔斯咖啡馆。
马尔斯咖啡馆在大马路四川路,咖啡馆东边是吉美饭店,经营咖啡馆的是一个俄国人。
顾阿娣进了咖啡馆后,在一个咖啡的火车车厢式座位上,一个穿人字呢米黄式风衣、看着一份《申报》的客人把竖在前面的报纸放下,露出一张望着顾阿娣的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的脸来。
那张脸就是顾阿娣的父亲顾笑佛:浓眉,圆脸,厚嘴唇,粗脖子,冻得有些红的大鼻头,稀落地洒在脸上的几颗麻子,似乎藏了一脸的麻子的星星,只是距离近,才看到几颗。其它无数颗麻子,都潜伏在皮肤底下。小时候她问父亲,为什么长了一脸的芝麻?父亲笑答,都是你婆奶奶一不小心,把筛扬的一升芝麻泼在脸上了,没能来得及及时掸下来,就粘在脸上了。如果用红糖白糖炒一下,这些芝麻可香,可甜啦!害得她成天想一个问题,老爹的脸,如何来“炒芝麻”?旁边听的母亲白了一眼父亲,笑啐道,没个正经,净哄骗孩子!
可惜,载着母亲的汽车在撤离南京的路上,被鬼子的飞机给炸死了!
看到父亲,想到母亲,顾阿娣忽觉得鼻子一酸,眼中裹了一眶眼泪,她伴装仰脸打量天花板,强忍着眼泪没有涌出,又慢慢把泪水“咽”了下去。
顾阿娣掏出一块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又捂住鼻子擦了一下摖鼻子,让指尖按住手绢,轻轻地吸去溢出的潮湿的泪痕,然后平抑一下心情,绽放了一脸的笑容,笑顔如花,迎向老爹。
顾笑佛点点头。
顾阿娣敛了一下衣服,轻轻坐在老爹的对面。
顾笑佛满意地看着长大了的女儿,觉得女儿是世上最美的女孩。
顾笑佛弹了一个响指。服务生迅速端上来咖啡,摆在顾阿娣面前。
顾阿娣发现父亲给自己点的,是自己喜欢的炭烧咖啡。
炭烧咖啡的口感,几乎无酸,强烈的焦苦和甘醇,口味是比较强烈的。正宗的炭烧咖啡一般用碳火深度烘焙(烘焙分煤气、碳火和红外),色泽较黑,味道又香又醇,品起来不觉得酸,如果加炼奶又有一番风味。而端来的咖啡杯旁,盘子里放的就是炼奶。至于什么时候加炼奶,则由顾阿娣自己掌握。这样,两种口感的咖啡,顾阿娣都可以品尝到。
“什么时候来上海的?现在上海,鬼子控制得很严。”顾阿娣问父亲。
顾笑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道:“小鬼子吗?要想来抓老子,还真他奶奶的不成,嫌嫩了一些。”
顾阿娣皱着鼻子上好看的皱纹,讨好着老爹:“那肯定不成。谁叫我爹是顾笑佛?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军统那里,洪公祠的见了您,都要尊一声前辈,只有鸡鹅巷的老人,才能与你平辈论交。”
顾笑佛闻言,脸上笑意更盛。
“这次是什么任务?”顾阿娣问。
“你哥那边,出状况了。”顾笑佛只说了这一声。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他并没多说。
“是鬼子?”顾阿娣问了一声。她知道纪律,不该问的不问,她只想搞清楚,这回老爹是跟哪一边斗?”
“不是。”顾笑佛回答是简单两字,并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与女儿在一起,不想多谈工作上的事。
但哥那边,能出什么状况,让老爹从重庆,专门来上海?
顾阿娣在暗中揣忖。因为顾笑佛的保密的作派,与父亲见面的喜悦被冲淡了,作为一个特工的敏感与善于冥想,她想到了自己的任务,想到了自己不能说的秘密,想到很多方面,联想到所听到的风声,国共两党在华中地区的冲突,怕顾笑佛见自己,是为了对付自己的老板,她隐隐地,有些忧悒,有点惴惴不安。
“他去了一趟日本?”顾阿娣正想着心思,忽听父亲冷不丁问了一句。
“啊”地一声,顾阿娣猛一激凌,忙回道,“嗯,去了一趟日本。”
顾笑佛见状,只是把那双牛眼大的大眼剜了顾阿娣一眼,嘿地一笑,那笑迅疾从他的麻脸上消失,脸上笑意全无,似乎从没笑过,反而显得有几分阴郁,带着一分阴险与凶戾。
顾阿娣心里不由更加趋于紧张了。
她就像一个不知道答案的考生,生怕考官随时出一道冷题,把自己的”底“给兜出来。怕因为自己,牵连到他。
她心中的他,她想要尽力维护的他。
但在父亲这样道行高深的谍战前辈面前,自己这个谍战战场上的素人,一个新丁,能过得了父亲这一关,瞒天过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