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阳光灿烂的良辰吉日里,东风纺织厂的巨大竖牌匾终于在火红的炮仗声和热烈的掌声中挂到了厂房大门口——1981年4月,东风纺织厂,开始正式营业了。
正式挂牌这天,安然四人组被罗书记带在身边,大到京市部委里来的副部长级别领导,或者石兰省第一位女省长高美兰,小到区里区长和各种局长,都是由他们接待的。这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王先进和钱文韬等人除了唉声叹气还能干啥呢?
陈静自己则是又当主持人又当“解说员”,成为今天场上最亮的星。她一套十分洋气的米白色的套裙,裙子刚到膝盖,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站在一群五六十岁的大领导中间如鱼得水。
她的从容淡定,她的进退有度,安然自愧不如。她虽然是见过些世面,可那都是她后天通过自己奋斗一步一步走到的,而且因为商人的身份,对接这些单位一把手的时候总是虚着点,有求于人就得做出有求于人的样子,哪怕并不需要,但地位决定姿态。
她表面的淡定从容,其实是学来的,从一次又一次失败中摸索出来的。
而陈静不一样,她的从容,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能,这就是她从小成长的环境使然吧,这些都是她见过的小场面而已,与生俱来的优秀吧。
安然安慰自己,一面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游走于各路领导之间,一面在台下找孩子。这场开业典礼需要一些孩子站在厂门口和广场两侧拿着各种乐器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要求家里有八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孩子的职工都积极报名参加,毕竟孩子们能得到一次免费画个金童玉女妆的机会。
安然回去问小野想不想参加,小姑娘肯来来啊,她想看妈妈工作的样子。
本来当时说好主持和解说都是她,现在小姑娘知道不是妈妈,估计会失望吧?
不过,她还真想错了,小丫头跟身边另外两个小姑娘絮絮叨叨呢,看样子很陌生,应该是职工的孩子,这丫头真是,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不像她爸,走哪儿都没朋友。
看了一会儿,陈静表现非常优秀,安然看自己没啥帮得上忙的,就差不多带着小脸晒红的闺女回家了。
四月份的天,已经很热了。母女俩骑着自行车尽量靠路边有树的地方走,路上看见背着箱子卖冰棍的老奶奶,一人买一根叼着,能凉到心里。
“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安然逞强:“没有。”
其实心里还挺感动,她自觉没有多失落,更没有把情绪带来脸上,毕竟以后要共事几十年的,大家都是体面人不至于……可小姑娘居然还是发现了。
小野呲溜呲溜吸着冰棍,尽量在化出来的水即将落地前一秒吸进嘴里,“本来该妈妈当主持人和解说员的,结果变成了明朝哥哥家阿姨,是小野的话小野也会不开心哦。”
她用嘴巴叼着冰棍,腾出手来抱住妈妈的腰,紧紧地用力地勒了一把,又放开:“妈妈别气馁,只要努力过就好啦,我喜欢妈妈在台上光芒万丈的样子,更喜欢妈妈努力工作的样子哦。”
她顿了顿,继续吸溜冰棍儿,“妈妈,工作和生活就是这样的,有人做台前就有人要做幕后,无论最终站在哪里,过程是努力过的就很好,不是吗?”
这几句话跟背作文似的标准,安然眼泪都快下来了,她的宝贝居然都会安慰人了!
本来是有点失落的,为自己努力两辈子也无法达到陈静出生的起跑线而气馁,自己拼了命又能怎样?还不如别人随随便便努力两下子呢。
可现在,她才九岁的闺女都知道的道理,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只是需要一个懂自己的人安慰一下,只是想矫情一下,想要得到一点安慰而已。
她的女鹅都给她了,还需要什么狗屁男人呢?吃屎去吧!
“走,妈妈带你逛街去,咱们今天不回家做饭。”给狗男人吃了。
“好呀好呀!妈妈我可以吃葱花饼吗?”他们学校附近有人偷着卖葱花饼,很多上学的小朋友都会去买,不巧有几个孩子吃坏肚子,听说拉了两天,好几天没来上课呢。
打那以后,安然就不让他们吃那些小吃了,都是早上吃点鸡蛋面条牛奶烤红薯之类的,再配点水果,俗称科学养猪。个子倒是长得挺快,皮肤也不错,就是嘴巴馋啊。
“行,但不能多吃。”
小丫头继续得寸进尺:“那我可以喝可乐水吗妈妈?”最近市面上多了一种幸福可乐,每天在电视上播广告,比崂山可乐还有名,隐隐有种后来居上的感觉。
这个安然倒是不反对,“我啥时候不给你们喝了呀?你跟你哥每天喝两瓶我都没说啥。”说了也没用,还不是继续偷着喝。
说着,来到八一学校门口,今天因为不是周末,小野是请假出来的,卖小吃的也还在,中午孩子放学还有一波生意呢。
小野要了两块葱花饼,这饼是真的摊得好,又薄又油还金黄黄的,吃进嘴里咸香和葱花的香味融为一体,就是安然也没这个手艺。再说这两年忙工作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好好做饭了,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要以前俩孩子怎么会渴望两张葱花饼呢?
一口葱花饼一口可乐水,再来几片炸馒头,她安文野就是今天八中门口最靓的崽。
就看那吃相,那幼稚的语言,哪里像初一的孩子啊?安然不得不再次感慨,每当脑海中出现这个画面,她就会担心是不是太拔苗助长了?小野的心理成熟度差同班同学太多了。
放学铃一响,孩子们潮水似的黑压压的直往外冲,母女俩站到一旁,果然看见包文篮是最快冲出来那一批中的一个,他没看见妈妈和妹妹,脖子上挂着书包,先买一瓶幸福可乐,仰头“咕叽咕叽”一饮而尽,这才退瓶子押金,慢悠悠的推着自行车。
他个子高,又是单眼皮帅哥,关键头发还有一点自然卷,长长的眉毛,高挺的鼻子,看上去就是一个冷酷帅哥的模样。好几个女生在后面指指点点,都是议论他呢。
其中有两个就是小野班的,她还曾收到过需要转交给他的“信”呢,哥哥不要,她就转交给妈妈。
安然一开始还担心会不会写了什么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怀着罪恶的心情看了一下,就是很普通的讨论学习,问愿不愿意跟她们做朋友的信,倒是放心了,让小野转交还同学,就说他哥哥说了,做朋友可以,但不用写信,再写也不收不看。
当然,老母亲可不敢让包文篮知道她看了信,不然得生气呢,她也自知这种行为不厚道,有一绝不可有二,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有很强的独立意识和自尊心了。
这不,她们眼睁睁看着包文篮拒绝了三个女生想要跟他一路的要求,吊儿郎当的推着自行车,嘴里哼着邓丽君的歌,目中无人的走了。
小野追上去:“哥!哥哥!”
包文篮回头,这才发现她们,“妈你怎么在这儿?”
安然递过去两张刚买的葱花饼,“废什么话,吃吧。”胃口大,一张吃进去肯定没啥感觉。
包文篮肯定得自己一张妹妹一张的平分,小野说自己吃过了,“不信哥你闻闻。”说着就冲他吹口气,那浓浓的葱花味真是绝了。
于是,一个吹葱花味的口气,一个吹可乐味的,兄妹俩就在那儿“互相伤害”了。安然郁闷几天的心情忽然就晴朗了,多好啊现在的生活,有儿有女,儿女又懂事又爱她,还一天天的健康快乐的长大,马上就能送进大学离开家门了,不就是点工作上的事嘛,不值当。
当然,在开业典礼前一天,安然还是去找了罗书记。她是个实用主义者,既然露脸的机会注定是要丢了,那总得找回点什么,把个人利益最大化才行。
罗书记自知理亏,“小安你要有啥要求就说,能满足的我一定满足你。”
安然眨巴眨巴眼,努力逼自己挤两滴眼泪……未果。
反倒是这副“努力坚强”的模样,让罗书记更愧疚了,“我知道这个工作你准备了很长时间,你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
安然心内毫无波澜,面上却一副很委屈很受伤的模样,“谢谢书记,陈静的工作能力我发自内心的佩服,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聘上厂长,成为您的助手,帮着您……”巴拉巴拉,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罗书记也不是听不懂话外音的人,沉吟片刻,“好,我的推荐票一定投给你。”
可安然不仅要他的,还得要工业厅领导的!
“那厅里黄厅长那边,您看……要不……”
罗书记犀利的眼神“唰”一下射过来,直勾勾落她脸上,像两把勾子一样。
安然毫不示弱,就这么静静地看过去,接住两把勾子。
在这一瞬间,罗书记知道了这个女同志绝对比他想象的还难对付,还有野心,也有手段。她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你不满足我的条件,那我有本事把你的“人情”搅黄。
而安然,也确实是有这个意思的。她想当厂长,而不是副厂长,一方面是她受够了带个“副”字的感觉,另一方面她总想出口气,当时高美兰透露的意思不是说上头预备三男一女,男的当正,女的当副吗?
她现在就想当正。
罗书记的眼神静静地停顿了几秒,终于是妥协了,舍不得放这么个有能力有胆量的下属离开。
他丝毫不会怀疑,如果当不了正,安然绝对会离开。
而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彼此都清楚,两年来培养的亲密无间的上下级关系变了,安然不会再把他当作可以敬重的长者,而只会是领导……他们的关系,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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