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夜里十一点钟,韩丁和罗晶晶回到了北京。北京,即使深夜也灯火通明。他们乘坐的出租车进入亮如白昼的二环路,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流星般的车灯恣意表现着大都市那种不夜的繁盛。罗晶晶凝神窗外,望着一辆接一辆形色各异的高级轿车从他们后面气宇轩昂地开过去,沉默不语。韩丁能体会到,北京的富贵和热闹与她此时的心情显然格格不入。

也许他们在平岭待得太久了,平岭没有这么灯光灿烂的夜景,没有这么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这么多一个赛一个神气活现的豪华轿车。

他们从灯光流转的二环路出来,开到崇文门,开到韩丁家那片楼群的入口,在这里,他们才感受到夜的宁静。

他们下了车。韩丁付了车费,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又伸手去帮罗晶晶拎起她的提箱。一路沉默的罗晶晶终于开口说话了。

“韩丁,你借我点钱行吗?”

“行啊,干吗?”

“我想……我想一个人到外面去住一阵。”

韩丁愣了,愣了半天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要到哪儿住?”

罗晶晶低头:“我也不知道,我想先到三元桥李娟那里去……”

韩丁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就住在这儿,我到我爸爸妈妈那儿住去。”

他说着还是提起罗晶晶的提箱想往楼里走,罗晶晶没有动,她在身后叫住他。

“韩丁,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欠你太多了,我怎么能把你赶走自己住在这里呢?我不会住在这里的。”

韩丁平静地看她,他说:“你欠我什么了?”

“我欠你太多了,多得都还不清了。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心里太乱了,我没法跟别人一起住。我知道我这样太对不起你了,可我心里真的乱极了,你能让我一个人过一阵吗?以后我再找你,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罗晶晶说得泪水盈眶,韩丁的眼圈也红了。罗晶晶的这番话,把他们的距离拉得好远好远。但韩丁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说:“晶晶,我不用你谢,你也不欠我的。尽管你以前答应过我,你答应过和我结婚,和我在一起生活,但这些事我现在都想通了,我不会勉强你的,不会,你也不必再记着你对我做过的承诺。龙小羽让你忘了他,我知道你做不到,做不到你就别硬做,别勉强自己,尤其别为了我而勉强自己,那样我也不快活。我只想问你:你还把我当朋友吗?我还能做你的朋友吗?就算和住三元桥的那个李娟一样的朋友,我还能做吗?要能的话,你就先住我这儿,然后再慢慢出去找房子,找工作,我也帮你找,等你能自食其力了再搬走,好不好?在你没走以前,我可以住到我爸妈那儿去,也可以住在书房里。或者我住卧室,你住书房,都可以。只要我们彼此把话说清楚了,我不会再勉强你的,就做个普通朋友也可以,没问题。”

罗晶晶哭起来,她出声地抽泣着,她说:“韩丁,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难受,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我真的想忘了小羽,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原谅我吧……”

韩丁走过去,轻轻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说。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才轻声说了句:“走吧,咱们进去吧。”

他把自己的旅行包斜挎在身上,一只手拖了罗晶晶的箱子,一只手拉着罗晶晶的手,走回了他的家。这也曾经是他和罗晶晶共同的家。现在不是了。

虽然,他和罗晶晶在龙小羽出现之后已经基本上不同床了,但他们明确地以分居的方式住在同一屋檐下,还是从这一天起,是在龙小羽已经注定不会在他们中间出现的情况下开始的。罗晶晶也不再给他做饭,早上也不再早早地起来去买油条买豆浆,她似乎什么心情都没有,常常一整天闭门不出。本来韩丁让她睡在卧室的,她的衣服都在卧室的衣柜里,住卧室方便些,但她坚决不住。韩丁只好在书房为她搭了一个铺。罗晶晶也不爱打扮了,脸上也不化妆了,衣服就那么两件换着穿,她似乎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对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这类过去乐此不疲的事,再也不去涉及。韩丁过去一向反对她花钱买这些东西的,现在却要变着法儿的想陪她出去逛,她不去就给她买回来。他给她买“倩碧”、买cd香水和夏奈尔香水,以及诸如此类,带回家,给她看,她却皱眉说:“我不要,你干吗买这些,我不用的。”韩丁把这些东西摆在卫生间里,她也真的不用,连碰都不碰一下。韩丁悄悄检查过,那些搽脸油和香水确实从来未被动用过。韩丁带回来的东西唯一被罗晶晶动用的,只是食物和水。她自己不做饭,每天晚上韩丁带回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给她,她就胡乱地吞咽下去,也看不出对那些东西有什么胃口和兴趣。

韩丁那时已恢复上班,像以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他甚至不知道罗晶晶白天都干些什么,他有时晚上下班回来敲书房的门才发现罗晶晶还躺在床上没起。罗晶晶似乎从不收拾这间屋子,屋里乱得一塌糊涂。韩丁帮她收拾过几回,但顶多保持一两天就又像猪窝一样难以插足。

有很多次,韩丁想和她好好谈谈,再这样下去她就毁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转念忍住。他想,也许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心里的伤口只有依靠时间才能愈合,现在说什么都一概没用。

但无论如何,罗晶晶的这种精神状态,毕竟让韩丁整天郁闷不乐。他和过去的同学、朋友都很少来往了,连父母家都很少去了。他没有心情。所里同事谁结婚谁生孩子,他也只是买点东西或送个红包而已,从不出去参加他们的聚餐。从平岭回来两个月了,他只和老林出去过一次,而且那次还是因为姚大维来了,老林拉上他一起请姚大维吃饭,他不去不好。他在平岭的时候姚大维毕竟帮了他不少忙呢。

那顿饭老林找了个名叫贝勒府的馆子,那是个清式的四合院。院子藏在一条胡同的深处,据说以前是光绪皇帝的弟弟还是哥哥还是什么亲戚的官邸。门脸不大,院子不小,门口还有影壁似的假山和一棵一看就知道有年头的半死不活的大柏树。他们要了一个小耳房,吃饭还得脱鞋上炕。菜是家常菜,价钱却有点皇亲国戚的规格,寻常百姓肯定高攀不上。老林说到这儿来吃饭就不是吃饭了,就要的是这个环境,让人发思古之幽情,要是生在那个年头,穿不上黄袍马褂轮得上你到这种宅子里沾荤腥?韩丁不以为然,抬头看看房顶暴露的房梁和椽子,说:“得了吧,这屋子住的最多是马弁。”

席间自然地谈起了龙小羽。韩丁出来作陪一是为了还姚大维的人情,二是很想问问龙小羽。他不知为什么很想知道龙小羽临刑前的情形:他死前又说什么了吗?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押赴刑场时是什么精神状态,是留恋人生还是只求速死?

韩丁和老林都没料到的,姚大维笑笑答道:“龙小羽呀,嗐,还没执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