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
还是雨天,我们很欢迎。我们现在真的不需要炸弹了,这里已乱成了一团。整 个夜间大街上熙熙攘攘,汽车一辆接一辆,卡车甚至还有坦克一起缓慢而又沉重地、 隆隆地向前开。政府的大迁移开始了。听说中国国民政府的主席林森先生已经走了。 我为韩先生一家担心。他们必须离开,而且要尽快。从上海来了很多迟到的信件, 也有钢铁联合公司的电报,都是五六天以前的。现在关注任何一个项目都毫无意义。 找不到一个人谈生意,所有的人都在收拾行装,最后连我也不例外!我自己编写的 书已经包装完毕。现在轮到衣服了,然后是银器(多好听啊),剩下的几件很快装箱, 然后在箱子上贴上我的地址。我从银行取了钱,因为有人劝我带现金。反正银行也 要关门了。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收到了德国救援委员会的通知(1937年11月16日第一 号),其中第五条写道:每家只准带一个佣人上“库特沃”。我读到这一条时,决定 把韩先生当作我的佣人偷偷带上去。王工程师又来了,他想向我借钱,遭到婉言谢 绝。几个月前,他送他的岳母和小姨子回家时,才从我们这儿借了钱,这笔钱还没 有归还。我把救援委员会的通知拿给他看,劝他以他妻子“佣人”的身份登上“库 特沃”。他马上明白了这个暗示,满意地走了。这样,他既省了钱,又和他妻子一 起同时得到了妥善安置。
他刚走,埃拉·高太太(高将军的妻子,德国籍)和她女儿(将军第一个妻子所生, 中国籍)来了。两位女士前不久刚从北平来,以为这里一切很安全。幻想!不过两个 人看起来已经了解了情况,她们表示必要(?)时要上“库特沃”,好像以为别人肯 定不会拒绝她们,我看可能也不会拒绝。她们来是请我帮助她们看管这里房子的, 万一日本人来了的话,我当然一口答应。可怜的拉贝还能派什么用场呢?!特劳特 曼夫人像往常一样无比客气、亲切,一千次地请求原谅她的打扰,她问我们这座城 市是不是真的有220伏交流电。“是的,阁下,我们有!”是什么使可怜的大使夫人 感到那么烦恼,大使馆总不可能去买一台涡轮机吧。原来她担心的只是一台无线电 收音机,特劳特曼博士阁下不敢给它接电源。我在这里公开泄露此事有些不大恭敬。 不过,大使馆里出现了一台蓝点牌收音机,而我们的装配工人不会接电源!据说是 因为他看不懂标签上的文字。这可能是骗人,这个懒虫只会接通他的(德律风根牌) 收音机!
我刚从下关回来,目睹了妇女们和行李上船的情景。中山码头十分拥挤,不过 一切显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王太太带着“佣人”已经到了那里,施罗德太太和 她丈夫也在,还有一大群十分熟悉的人。我现在恐怕也得考虑把我的几个皮箱送上 船去。佣人张(国珍)已经积极地打好了行李。韩先生准备怎样把他的家人送走,我 还不清楚。通往下关的路上,行进着成百上千辆装满了行李的人力车,以及跟车的 中国人,他们都想乘坐那几条即将驶往上游的轮船到安全的地方去。新征召来的士 兵队伍让人触目惊心:所有的人都穿着有些破烂的平民衣服,背着行李卷儿,臂上 挎着一枝生了锈的火枪。如果连这些人都得不到训练和军服的话,可见处境已经十 分困难。但愿这不会带来什么恶果!我现在也听说日本人为什么最近能如此迅速推 进的原因了。张学良(北方军)的大约5000名士兵在苏州拒绝执行命令。听说蒋介石 亲自去了苏州,动用了一个团的精锐部队,解除了这帮反叛者的武装。这位统帅可 不轻松,真佩服他的干劲!在最高统帅亲自干预以后,据说苏州的中方阵地稳住了。 由于日本人的迂回攻势,“兴登堡防线”也就成了无用之物,随之而来的是封·法 尔肯豪森将军制定的美好防御计划恐怕也要完蛋了。如此出乎意料的事,人们可是 没有想到!
11月18日
雨天!今天连《大陆报》(南京版)也没有送来。印刷工人可能逃跑了。满载行 李的人力车、手推车、小汽车和卡车还在日夜不停地开出城去,大都开往江边,因 为多数人想去扬子江上游,逃往汉口或汉口以远的地方。与此同时,从北方来了许 多新兵团,开进城里。人们看来要坚守这座城市。很多士兵看上去十分狼狈。整个 队伍到达时,没有一个人穿鞋袜,也可能是因为正下着雨。所有的人默默走来,没 有歌声,也没有说话声。一支望不到尽头、一言不发、精疲力竭的队伍。
昨天我的感觉跟妻子不久前在北平时的一样,那时让她把格蕾特尔和维利房子 里的东西打包装箱。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过来,挑选自己要装入箱子、送上 “库特沃”的东西。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多么舍不得这些旧东西。我叫来佣人张(国 珍):“你挑一些你太大喜欢的东西吧!”他听后径直走向卧室里的写字台,取出了 集邮册。我尴尬地笑起来,随后我把奥托的照片放了上去,我俩达成了默契。这个 小小的插曲却使我兴奋起来。凡是放在地上、靠着皮箱的东西必须拿到楼下去。接 着我们装箱,一直忙到半夜。今天上午10时,打点好了第一批6件行李,可以送到码 头了。用两辆马车,每辆车费5元。办公室杂工佟(柏青)接受了运输任务。11时,汽 艇应该从中山码头驶向“库特沃”。在这段时间里,继续抓紧打包装箱。下午,孔 斯特一阿尔贝斯公司的西格尔先生开着一辆卡车来了,取走了另外3个皮箱和里尔茨 老师的5个皮箱。因为里尔茨调到了施巴拉托,我就把他的箱子放在了我这儿。晚上 7时,杂工佟(柏青)还没有回来,这时候我坐车去了下关,正好赶上汽艇到港。汽艇 本来应当上午11时到。
装运行李的时候出现了可怕的混乱,每一个佣人都想先把自己主人的行李安放 好。为了防止行李和佣人落入水中,我出面制止,大声喊叫“别忙”,就冲了过去, 结果和一个佣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顶撞说:“闪开!这儿你说了不算!我扛的 是德国大使阁下的地毯,他第一个!”我一声大喊,封住了他的嘴。他不再吭声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让他搬运大使的地毯。晚上8时,堆积在栈桥上的600件行李绝大 部分都顺利地送上了汽艇。20分钟后,当我们冒着倾盆大雨、摸黑儿把一些妇女和 她们的孩子以及行李分别送上船以后,发现里尔茨的一个皮箱不见了,不过后来又 找到了。我们全都破口大骂起来。晚上9时,我湿淋淋地、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然 后我们继续不停地打包装箱,一直干到午夜,直到后来箱子装得不能再装。
在“库特沃”船上还发生了一件事:王太太在行李舱里找到了我,告诉我说, 她丈夫(我让他作为她的佣人偷偷上了船)在佣人中间受不了了(他可能没有交够佣金) ,他自己也没带吃的。总而言之,他们又想下船去,试图坐火车去汉口。请便,随 便,随您的意,只当我没有想过这些事一样。拉贝,你活该,这都是那乐于助人的 好心肠造成的!
11月19日
雨还在不停地下,行李还在不停地包扎。所有的箱子都装满了以后,我们又按 最高价买来了蹩脚的樟木箱子。木工给箱子钉上了木板封条,这些封条几乎跟樟木 箱子一样贵。一辆马车现在要价6元,而汽车又租不到。第二批行李已经装上了两辆 车,又得卸下来,因为我们从电话里得到消息说,汽艇因暴风雨天气不能航行。
我想努力结算好我的往来账目,可是我忙得无法工作。韩先生收进一笔不小的 款子。我把本行的绝大部分钱和我个人的2000元汇划到了汉口。所有的工作人员都 领到了他们11月份的工资,好让他们在最后一批商店关闭以前能够买些食物等东西。 一罐煤油的价钱从47元涨到了7元。一吨煤现在28元,而不再是20元。我还能储备 一吨煤和4罐煤油,眼下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韩先生还是买不到去汉口的船票,始终无法把他的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佣 人们睁着惊恐的大眼睛走来走去,因为大家以为我也要乘“库特沃”离去。我明确 地告诉他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留在南京。这时候,他们又高兴起来。
成立了一个国际委员会(主要由鼓楼医院的美国医生和在金陵大学任教授的传教 士组成)。委员会试图建立一个难民区,即位于城内或城外的一个中立区。一旦城市 遭到炮击,非战斗人员可以躲避到那里去。有人问我(我要留在这里的消息已传出) 是否愿意参加这个委员会,我表示愿意。晚上在斯迈思教授家吃饭的时候,我结识 了很多美国籍的委员。
德国大使馆暂时留下3位先生:许尔特尔、罗森博士和沙尔芬贝格。我不明白为 什么把罗森博士留在这里。据我所知,他并没有主动提出留下。所以我请特劳待曼 夫人在大使面前说情(大使正好外出不在),请他撤销这个命令。特劳特曼夫人答应 尽力试一试。一个不能把全部心思扑在工作上的人,我们要他留在这儿有何用。罗 森博士当然对我的干预一无所知,也无需让他知道。礼和洋行的梅尔基奥尔试图说 服我改变留在这里的决定,他提醒我注意自己所冒的巨大风险,我谢绝了,我并非 盲目参与这一事件,我决心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