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个战俘排成两路纵队在山路上行进,十几个日本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走在队伍两侧。战俘队伍沿着山涧蜿蜒而行,军曹山田圭一面无表情地跟着饭车走在最后。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战俘队伍来到西坪旺。这是日军新建的一个据点,有一座修了一半的大型碉堡,周围是三米深的壕沟,壕沟边沿上筑有土木结构的机枪巢,还有两排尚未完工的营房。
队伍停下后,负责押送的日本兵驱赶战俘们散开干活儿,两个战俘轻车熟路地从车上搬下桌椅,支好遮阳伞,把水壶和杯子放在桌上,就不声不响地退下了。山田圭一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抬手向满堂一指。
满堂不解其意,愣在那里。张宝旺立刻低声对满堂说:“这是让你伺候军曹,倒水端饭,扇个扇子什么的,可以不干活,是个美差。”
满堂立刻就明白了,山田是有话要说。他顺从地走到遮阳伞下,垂手恭敬地站在山田圭一身旁。山田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嘴里轻声问:“满堂君,你和铁柱怎么成了战俘?”
满堂刚要说话,山田立刻小声发出警告:“脸不要对着我,说话时眼睛要看着别处,拿起那把扇子来……对,给我扇扇子,注意!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会讲中国话。”
满堂一边给山田扇着扇子,一边骂了起来:“日他个娘,被抓了丁呗,不干都不成,逃跑就枪毙,这不,一开仗又让你们日本人给抓了,反正他娘的倒霉呗……”
“哦,明白了,你们被抓了壮丁,然后就赶上打仗,最后成了战俘,是这样吧?”
“没错,从那天早上出门帮你们送粮食,俺兄弟俩到现在还没回家呢,也不知道俺爹娘咋样了。”
山田轻轻叹了口气:“这不算太倒霉,至少你们还活着。战争就是这样,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我也一样。我还不想打仗呢,做梦都想回大阪去经营我的铺子,可是不行啊,我必须在这当兵,这是命!”
“得啦老哥,你还做不了自己的主?知足吧,你坐在阴凉地乘凉,俺得站着给你扇扇子……”
“嗯,你要是觉得这个活儿不好,我倒是有权给你换换,你去挖壕沟怎么样?”山田不动声色地喝了口水。
“别……俺就这么一说,这差事你可不能给了别人,一会儿你把俺兄弟换过来,也让他歇会儿。”
“你可想好了,铁柱要是过来,你就得去干活儿,这里只能有一个人。”
“那就干呗,谁让他是俺兄弟呢,受罪的事还是俺扛吧。”
“满堂君,你以为我支个遮阳伞坐在这儿是为了摆排场?你想错了,我是可怜这些战俘,让那些体弱的人和病号轮换着到这里歇口气。你认识那个张宝旺吧?我也经常把他叫到这里,我看得出来,这人是条汉子,我不想让他死。”
“哼,在这鬼地方,这些战俘早晚得让渡边折腾死。对啦,老哥,你咋也跑这儿来啦?”
山田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是才明白,当初长官要我们善待战区的中国老百姓,甚至命令我们发放军粮赈灾,约束士兵不许扰民,现在看来完全是骗局,目的是取得中国老百姓的支持,和蒋的军队作对。可等河南战役打完,我们的大本营就不再约束部队了,士兵们憋了很长时间的怨气终于大爆发,干出了很多暴行,我厌恶这些虐待狂,厌恶暴行,实在看不下去,仗一打完,我就申请调到这里来了。”
“俺也正后悔嘞,当初真不该为了点粮食就帮你们干活儿,这叫啥事儿啊,以后都没脸回村了,说难听点,俺这是当了汉奸,下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老哥,你知道俺最怕见谁?就是那个翻译官高升,一看见他,俺就想起自己,就想找个耗子洞钻进去,没脸见人啊……”
“满堂君,你和铁柱都是好人,高升可不一样,这家伙人品坏透了,是个真正的坏人,我也很厌恶他。”
“老哥你说,他高升好歹也是个中国人吧?怎么会比日本人还坏?”
“满堂君,你这么说可不对,好人坏人不分国籍,中国和日本一样,都是既有好人也有坏人。”
“嗯,这倒也是,你这个日本人就不错,算是好人吧,挺够意思。”
满堂忽然感到有些头晕,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跌倒。
山田圭一看着远处,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脑袋顶上让枪子犁出道沟来,跟他娘的犁地似的,这两天老是晕乎乎的。”
“这个给你。”山田圭一右手一张,满堂看见他手里有个小药瓶。
“这啥玩意?”
“碘酒,把头上的伤口消消毒,别感染了。过一会儿你到车上拿两个窝头藏在身上,吃饭的时候每人只有一个,根本吃不饱。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讲,只要是我当班,就朝我点点头,我会把你叫到身边的,记住了!”
“老哥,俺和你明说吧,俺和铁柱不打算在这待啦,这他娘的不是人待的地方,要是不跑早晚要死在这儿,俺想回家……”
“恐怕不行啊,太危险了,抓回来就会被枪毙,你和铁柱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你们冒这个险!”山田圭一目光冷峻地看着远处站岗的日本士兵。
晚上收工回到宿舍,满堂把铁柱、张宝旺、李长顺和孙新仓叫到一起,拿出山田给的窝头,每人分了半个。这些日子大家都快被饿疯了,见了窝头就想往嘴里塞。
张宝旺制止住大家:“都藏起来,半夜里再吃,千万别让人看见。满堂,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院子里。
张宝旺四处看看,小声说:“满堂,这窝头是哪儿来的?”
满堂说:“山田给的,噢,就那个日本军曹,他会说中国话,我以前和他认识。”
张宝旺警惕地说:“这个鬼子虽说不打人,比别的鬼子强点,可到底还是鬼子,可别是什么圈套,诱咱们上钩!”
“不会,这人好像还靠得住,日本人里也有好人,这老哥挺够意思的,等仗打完了,俺要和他拜个把子,往后就是兄弟啦,你放心吧,俺心里有数。”
张宝旺嘲讽道:“你行啊,来了没两天就在鬼子群里认了个兄弟,你想干什么?”
满堂盯着张宝旺的眼睛:“俺想跑,山田能帮忙,宝旺大哥,咱五个弟兄一起走吧。”
“满堂,我在这儿待三年了,逃跑的事可不新鲜,三天两头有人跑,可有一样,我还没见过谁跑成了。没有一次不是被逮回来,当着全营弟兄的面就地枪毙,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宝旺大哥,那又咋样?你以为不跑就能活?横竖是个死,为啥不试试?逮住了俺认命,不就是枪毙吗?那也比整天饿着肚子卖苦力,让鬼子折腾死强!”
突然院外响起急促尖厉的哨声,十几个日本兵在一个少尉的带领下,狂奔出营门向北跑去。
这时高升从渡边少佐办公室里出来,向院子里战俘们吼叫:“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现在我宣布,今天的放风结束,都统统给我回去睡觉!”
张宝旺说:“看见没有?肯定是有人跑了,鬼子兵去追了,看样子跑的人凶多吉少。”
第二天清晨,全体战俘都被集中在院内空场上,日本兵的枪上都上了刺刀,在外围警戒,瞭望塔上的九二式重机枪对准了人群。空场中间临时竖起两根木桩,渡边少佐牵着两条军犬和其他几个日本军官走进院子。
战俘们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渡边把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一挥,营区大门开了,四个持枪的日本兵,押着两个战俘走进来,他们把战俘分别绑在木桩上。空场上的战俘们一阵躁动,大家都知道,鬼子这是要杀人了。
张宝旺小声对满堂说:“这两位弟兄是四区的,我认识,看样子又没跑成,肯定是昨晚高升告的密。”
渡边双腿叉开站在院子中间用日语向战俘们厉声训斥了几句话,高升立刻高声翻译道:“大家仔细听着,渡边太君告诉大家,昨晚又有士兵企图逃跑,被警备队当场抓获。渡边太君认为,这两个逃犯明明知道逃跑的下场,却仍然要跑,这显然是在有意冒犯皇军的权威。既然如此,今天就召集大家来开开眼,看看逃犯的下场,顺便提一句,渡边太君认为子弹是宝贵的,他们不配享受枪毙的待遇,今天皇军准备给他们换个死法,诸位都看仔细了!”
这时,一个日军少尉突发口令,10个日本新兵分成两组,“呀呀”狂叫着用刺刀向两个战俘身体上轮番突刺。为了不让受刑者立刻死亡,日本士兵们的刺刀全都捅在受刑者的腹部,两个战俘发出瘆人的惨叫,顷刻间血流如注……一个日本新兵看模样只有十六七岁,他颤抖着跨出一步,又心惊胆战地缩了回来,枪刺无力地垂下……
日军少尉大怒:“八格!”上前噼里啪啦就是几个耳光,那少年兵的鼻子和嘴角被打得喷出血来,他惊骇地捂住脸退到一边,后面的日本士兵们就像刚刚服用了兴奋剂,他们一拥而上,“呀呀”叫着用枪刺不停地向受刑者突刺,两个战俘的腹部被捅得稀烂,内脏都流了出来。其中一个汉子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小鬼子,我操你妈!爷爷到了阴曹地府也跟你们干……”
日军少尉一挥手,两只狼犬狂吠着扑了上去,叼住受刑者的内脏拼命撕扯,将肠子拖出七八米远。两个战俘绝望地挣扎着,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院子里八百多个国军战俘痛苦地低下头,不忍再看。
两个受刑者终于停止了惨叫,都圆睁着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张宝旺在这里住了三年,这类场面见得多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大部分战俘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的行刑,他们没有这种心理准备,都被吓得面如土色,很多人在浑身颤抖,连头也不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