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四十六年,四海升平,五谷丰登,龙心大悦。
一道圣旨从京城昭告天下:中宫唯一嫡子年满十八,品貌贵重,封为静王,指婚当朝重臣独女。
一对璧人,佳偶天成,将择日完婚。
年少的静王温文素雅、风神俊秀,贤名在外已久。当他打马从京城街上过时,那白衣胜雪的侧影,曾经被无数的深闺少女在梦中描摹了千百遍。
因此指婚圣旨一发,无数贵女梦碎,各家闺中愁云惨雾一片。
而王府却门庭若市,登门道喜者络绎不绝。
那天深夜,当前来道喜的群臣都散去后,热闹一天的王府终于恢复了安静。
堪堪年满十八岁的静王酒量甚浅,被众臣起哄灌了不少酒,此刻终于不胜酒力,伏在案前沉沉睡去,恍惚间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后的立地镜中,突然出现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也是十八九岁模样,面孔苍白但英俊异常,身量比静王高出半个头,也精壮得多。黑袍在他腰间慵懒一系,衣襟上绣着大朵繁复的彼岸花,隐约露出胸膛肌肉线条,腰间悬挂着一把锋利无比的血色长剑。
“你是谁?”静王从未见过这少年,在梦中却并不害怕,只感觉好奇。
少年并不回答,抬脚跨出水银镜,走上前站定在静王身后,越过他肩头望向桌案上的女子画像,半晌才抬头看向他,眼底流转着一种妖邪慵懒、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娶亲了吗,宣静河?”
静王茫然道:“宣静河是谁?”
少年眼底那冰凉血腥的笑意更加深了。
他一只手钳住静王的下颔,强行把他的脸扳向自己,那动作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的,但五指间力量却难以想象地大,如同精钢铸就的利爪一般:
“自转生台一别,你我阴阳两隔,而今已十八年。我无时不刻地思念着你,但你却完全忘记了曾经许嫁于我的誓言。”
静王被迫坐在案前偏过头,自下而上地仰望那笑吟吟的少年,如同坠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中。
许嫁的誓言?
“你看你这一世的命格。”少年环顾周围,语气带着唏嘘:“天潢贵胄,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真不愧是西境上神宣静河,前世积了多少功德啊。”
“只可惜,你遇见了我。”
“……你是谁?”静王头脑一片混乱,不由自主仰头向后,却不论如何都没法挣脱下颔上的那只手:“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再怎么转世都没用,宣静河。不论积多厚的功德,都无法抗衡我对你永恒的贪欲。”
“这就是你背弃婚约的代价。”
每个字都如情人一般缱绻,却又隐藏着不可错认的冰冷。少年微笑起身,长笑而去,消失在了卧房中巨大的镜子中。
寒月笼罩在王府上空,不知多久之后,门扉吱呀一响,被王府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一点残灯幽幽燃烧,灯下的静王额头枕在手臂上,伏案醉卧,一动不动。可能因为深醉之故,他发带已然半散,柔软的黑发倾泻在桌面上,泛着柔顺的微光。
“殿下,殿下?”
侍女生怕主子夜深着凉,见唤不醒,便想把静王扶到榻上安寝。谁知她刚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突然看见什么,心神骤然一惊。
只见静王雪白袍襟间,别着一枝盛开的彼岸花。
血红花瓣丝丝缕缕,似乎还非常新鲜,萦绕着一层血色的雾气,妖艳得不真切。侍女用力一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紧接着一股惊惧直撞喉头。
——这花是从何处来的?刚才竟有外人闯入过?!
侍女心头狂跳起来,颤抖着手扶起静王:“殿下?殿下您快醒醒,您是不是——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深夜的王府。
只见残灯下,静王无力地仰倒在书案前,面容素白俊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沉睡,眼睫如鸦翅般紧闭。
但他的胸膛毫无起伏,身体早已冰凉。
“来、来人啊——!!”
·
翌日,临江都。
太白居。
“——真死了?”尉迟锐剥花生壳的动作一停,诧异地问。
酒馆楼下人来人往,说书的正讲到精彩处,四面掌声叫好一片,气氛热闹非凡。
楼上用竹帘隔出的雅间里,宫惟端坐在圆桌一侧,放下筷子斟了杯茶:“当然没有,人家可是正牌财神,被一众神仙扑上去哭喊的哭喊掐人中的掐人中,折腾半个时辰总算醒来了。不过醒来还是不太正常,哆哆嗦嗦地坐在那哭诉:‘我怎么就输了呢?我堂堂财神,打个麻将倾家荡产输给了徐霜策?!我要自贬下界!我不配做财神!’说着就挣扎起来要往人界冲……”
宫惟同情地叹了口气。
“旁人连忙扑上去,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苦口婆心地劝他:‘财神啊,你可学到教训了罢,谁叫你天天找宫惟出来打麻将,还勾肩搭背去喝酒,怎么劝你都不听——看!终于把徐霜策招来了吧!东天上神那一手牌技,要是他当年跟北垣赌的是推牌九,灭世之战根本打不起来,北垣连裤子都得输给他……’”
“所以财神到底输给了徐霜策多少钱?”尉迟锐忍不住问。
宫惟一手扶额,半晌艰涩地道:“四亿三千六百五十万两……黄金。”
尉迟锐手里的花生“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徐霜策说同为上神一场,后面那六百万的零头就不要了,四亿三千万两黄金交割清楚就行。结果一听这话,财神一口血喷薄而出,当场又晕了过去……”
宫惟从一手扶额到两手掩面,长叹了口气:“这次足足抢救了三天才缓回来,各位仙僚把他抬在担架上来见我,一帮人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说宫惟啊,这事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不是你成天跟财神勾勾搭搭,这可怜的孩子何至于年纪轻轻就遭了徐霜策?四亿三千万两黄金,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尉迟锐嘴巴微张,突然回过神来:“你跟财神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尉迟锐狐疑地盯着他。
“真没有。”宫惟表情一脸沧桑,“之前那个老财神仙龄已到,神游太虚去了。新财神是刚飞升的,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帅哥,天界人人都说他有两分像年少时的徐霜策。”
尉迟锐:“……”
宫惟永远也改不了他身为一面镜子热爱美色的天性。
色衰而爱驰,一代新人换旧人,东天上神的重拳出击显然很有道理。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难道要我半夜三更脱光衣服跪在徐霜策床头拉着他的手求他放过财神吗?”宫惟露出一个绝望的微笑,“我现在只要提起财神这两个字,徐霜策立刻开始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我,然后东天神殿外电闪雷鸣,紧接着整座天界晴转阴转暴风雪……这几日上天界已经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飘雪万里,财神每隔半个时辰就哭哭啼啼登一次门,非要三尺白绫吊死在我家门口……”
尉迟锐突然发现了什么,视线越过宫惟,望向窗外。
只见天边不知何时突然阴了,明明是六月盛夏,天际却隐约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正迅速向临江都方向袭来。
“我早就劝财神说赌博害人,他非说自己自摸无敌小霸王,结果你看吧,自摸不成要自尽。”宫惟背对着窗口,兀自浑然不觉:“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我看要不弄点儿黄金把徐霜策糊弄过去得了。实在不行就找一堆石头,施个障眼法……”
轰隆!
一道惊雷当空而下。
酒馆楼下热闹的景象突然完全静止,跑堂的小二脚步凝固,倾倒的酒液定在半空,众食客喜笑颜开的表情各自冻结在脸上。
时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暂停了。
就在那令人心悸的静寂中,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了宫惟身后。
来人一身白甲缀金边并玄色外袍,眉目俊美、气场凝定,一手轻轻按在宫惟肩上,双眼形状锋利,缓缓地问:
“在商量什么呢?”
宫惟:“……”
宫惟维持原坐姿,向尉迟锐铿锵有力地道:“财神开设赌局,带坏上天界风气,绝不能轻易放过他!就该让他倾家荡产长长教训!”
然后他一回头,热切地看着徐霜策:“徐白你怎么来了?下月是你的生辰,我们正商量如何把财神弄死好给你一个惊喜。”
尉迟锐简直被这卖友求生的卑劣行径震惊了,正用眼神对宫惟进行无声的谴责,突然只见徐霜策微微一笑,转向自己,问:“是吗?”
尉迟锐:“当然不……”
徐霜策悠悠地打断他,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要找一堆石头。”
电光石火间尉迟锐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欠徐霜策钱的可不仅财神一个!
当年仙盟重修,他靠卖狐狸从徐霜策手里讹了一百万两黄金高利贷,借条至今被长孙澄风虔诚地供在神龛里,每天都要毕恭毕敬上三炷香,算算利率九出十三归,如今把整座懲舒宫卖了都还不上!
屋内一片安静,只见尉迟锐坚定地直视徐霜策:“是的,我们正打算找一堆石头把财神砸死。”
与此同时上天庭,财神默默流着泪,把三尺白绫往东天神殿门前的大梁上一扔,正要颤颤巍巍把头伸进去,突然鼻子发痒,结结实实地:“阿嚏!”
底下众仙群情激动:“阿财你千万别做傻事呀阿财!”“镜仙大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来人啊——救命啊——财神又上吊啦——”
“我要他的命做什么?”酒馆雅间里,徐霜策一手按在宫惟肩上,俯身在他耳边温和道:“我要他的四亿三千万两黄金就行了。”
宫惟保持微笑,心说我救不了你了阿财,要不你自己上吊留一条全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