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夸张的说,大明朝的财政之所以长期困顿,跟宝钞的泛滥贬值,有十分密切的因果关系。道理很简单,政斧承认宝钞,而且为了维持宝钞的生命,他们禁止白银铜钱流通,还规定政斧税收必须以宝钞完税。但民间是不认可宝钞的……除了宝钞不能兑换成金银、防伪姓差、以及不易长期保存之外,他们还未从元朝末年,政斧滥发宝钞,导致恶姓通膨的噩梦中醒来,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朝廷的禁令,宁肯以物易物,也不用宝钞。至于那些要交税的商家,宁肯用银钱收购宝钞来应付官府,也不会把一堆持续贬值的宝钞屯在家里。
到了宣德年间,恤民的宣宗皇帝废除了已经有名无实的‘禁铜令’,结果使得宝钞加剧贬值,朝廷只能发行更多的宝钞,便陷入这种恶姓循环,使情况愈加糟糕。
后世的历代君臣,都曾尝试过重新挽回宝钞的价值,但或者因为保守势力太强,或者因为方法本身就是错误,结果时至今曰,纸币一途,已经彻底壅滞不行,但朝廷并没有将其废罢的打算,毕竟还可以仗着权力,用其完成诸如发俸之类的政斧支付,且一旦废止,谁又敢说情况不会更糟呢?
但这个不断蚕食国帑的烂摊子,在大臣们眼中,确实连鸡肋也算不上,如果能有人愿意接的话,真是要谢天谢地,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过去。
正因为此,沈默才不会相信,那些掉进钱眼里的晋商们,能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愿为朝廷分忧,为重振宝钞做贡献’?只是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鬼祟,但一时他也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能试探着问张居正道:“那叔大兄在担心什么呢?”
“我也说不好……”张居正缓缓道:“按说这是件好事,但我总觉着钱币乃利权所存。钱之为利,贱可使贵,贫可使富,故而言道,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谁愿意贫穷,而不愿致富呢?”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居正便接着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纷争说穿了,都是为一个利字。”顿一顿道:“我认为艹钱之权在上,而下无由得之,是以甘守其分耳。苟放其权而使下人得以艹之,非独起劫夺之端,而实致祸乱之渊丛也。”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愈加自信起来,道:“周天子分封天下,却不分山海之利,不为自私其利,实免祸乱也。钱币发行之权,正如山海之利,若是朝廷放弃,必会造成社会各方面的混乱。汉吴王濞即山铸钱、富埒天下,后卒叛逆,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虽然宝钞贬值严重,但也毕竟是钱,其发行权也一样是利权,焉能授予商家?”
沈默不禁暗暗为张居正喝彩,不愧是写进教科书的改革家,果然比大多数人眼光犀利,别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货币的发行权,应该由国家来掌握。
但对沈默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汇联号正在干的,实际上就是在东南发行自己的货币,如果张居正始终持这种态度的话,早晚会跟汇联号干上的。
“那你和那些人,具体谈过了吗?”沈默给张居正斟上酒,又问道。
“还没有具体谈。”张居正道:“当时我刚到户部不久,对宝钞提举司的事情还不摸底,哪敢贸然和他们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不过我让他们写了个条陈,前几天刚拿到,一直带在身边翻看。”便将其递给沈默道:“拙言,你帮我看看吧,还是那句话,条陈看起来真好,可我总是感觉虚得慌。”
沈默接过来,苦笑道:“这么厚的册子,我一时能看出什么丁卯?”
“你拿回去看吧。”张居正道:“这是副本,衙门里还有正册。”
沈默点点头,将那册子收好,道:“叔大兄,我与你一般看法,此事必须慎重再慎重,等我看明白了,再与你分享心得,”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过我觉着,此事虽然重大,但不算紧急,还是先不要动议的好。”
“嗯,我有分寸的。”张居正何许人也,怎会听不出沈默的言外之意,现在徐阶和高郭二人的斗争,有愈演愈烈之势,这时再好的方案提出来,也难免会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过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觉着这个行的话,我希望等环境一合适,马上就开始。这就需要早做准备了。”
沈默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我会上心的,反正我一时也没有正事可做,就用心帮你把这个搞好吧。”
“如此,多谢拙言兄美意了。”张居正敬他一杯道:“我是真心想把宝钞改好,可是做官难、做事更难,没有你的帮助,我是做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