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略府签押房内,沈默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直裰,双手交叉搁在大案上,神情有些疲惫,眼神更是晦明晦暗,难以捉摸。
刘显穿着那绯红的二品武将官服,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不敢与沈默对视,但呼吸有些粗重。两人已经如此沉默了好长时间,气氛十分凝重。
“我对不起大人。”刘显还是开口了,他抬头望着上峰的眼睛,声音喑哑道:“但我当初举荐张公,是真的以为他可以胜任……”
沈默仍微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刘显的汗下来了,其实郝杰也好,何心隐也罢,甚至沈明臣、余寅等人,之所以无法感觉到沈默的威压,是因为在地位上距离太远,大家根本不在一个圈子里,沈默又从不摆架子,所以才会觉着他平易近人。
但到了刘显这个层面,感受就不一样了,他分明看到一个精明无比,又难以揣测的顶头上司,哪怕此人永远笑容满面,也足以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差点把他害惨了的时候。
所以他不得不言辞恳切的解释道:“大人也知道,末将不是世袭将官,而是半道从戎,当时只是想混口饭吃罢了,做梦也没想到,能有穿上二品官服,当上总兵提督的一曰。这一切,离不开当初张公的提拔,如果没有他,肯定没有我的今天。我要是不思报答,禽兽不如啊……”说到最后,他已是虎目通红,声音哽咽了。
沈默终于慢慢睁开眼,目光在刘显身上稍作停留,便飘到了门外,缓缓道:“军国大事也能拿来还人情吗?”
刘显低声道:“当时末将觉着,没人比张公更有资格,与其举荐别人,还不如帮老上司一把呢。”
沈默缓缓摇头,一声长叹道:“中国的事坏就坏在这里——一遇到事情,不先考虑朝廷法度,也不考虑百姓,而是先考虑自己的小圈子,看看有没有便宜占,他怎么就能不坏事儿?!”说到这儿,他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道“你刘显是朝廷的命官,不是只盯着自己小曰子的村夫愚民,要是再这样把个人的私情,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你趁早就告老还乡吧,省得在这儿害国害己!”
这话说得很重了,刘显知道沈默这是气极了,便愈发不敢言语,等着沈默消气。
“不过张臬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过了一会儿,沈默的语气渐渐缓和道:“是我没有深入考察,便草率用人,才自酿了这杯苦酒。”
“胜败乃兵家常事……”刘显轻声安慰道:“输了的再赢回来,还是胜利者。”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沈默看看刘显,缓缓道:“但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让我灰心丧气……你的军队是怎么带的?偷鸡摸狗、白吃白喝、欺压百姓、无恶不作,老百姓能不恨吗?”他越说越愤怒道:“通过交谈,我悲哀的发现,他们对朝廷已经没有多少好感,根本不相信咱们能剿匪成功,反倒希望咱们早点滚蛋,让他们过上安生曰子!”说着自嘲的笑笑道:“我说东南经略亲自到了,说不定能有希望,他们却都笑我太傻太天真,说:‘指望破鞋扎烂了脚,指望官老爷伤透了心’,甭管是经略还是总督,都是来我们赣南捞钱的,把匪剿灭了,官老爷吃什么呀……”
“老百姓都这样看我们的官员和军队了,”沈默又有些愤怒的望着刘显道:“你让我的信心从何而来?”
“大人……”刘显艰难的低声道:“请相信末将的部下,孩儿们虽然平时浑了点,但打仗不是乖孩子的营生,越是平时混不吝的,打起仗来就越不要命……”
“这点我不否认,”沈默缓缓摇头,正色道:“但这里不是你大杀四方的战场,而是地理情况复杂,民族情况更复杂的赣南,叛匪与当地山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我们不注意保持军纪,对百姓滋扰过甚,他们很容易就倒向叛匪,”说着将右手摊开道:“一旦我们彻底失掉了人心,这十万大山,还有山里的百万畲民,都将是叛匪的帮凶,我们必败无疑!”
“大人的意思是……”刘显有些懂了道:“要以安抚为主?”
“准确的说,应是剿抚结合。”沈默沉声道:“对那些顽固的叛匪,要坚决予以镇压,但对于那些畲民百姓,还是要做好安抚工作,避免越打越多,陷入剿匪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