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沈默便和归有光一起,备齐礼物,和那疏通吴淞河的计划书,便服简行往长洲县衙去了。
海瑞停职反省,现在县衙的工作由县丞主持,沈默两个从车窗里看了看,一切如故,便不打扰他办公,命车夫转到后门去了。
转到县衙后门,却见一些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门口,还有些光屁股的小孩嬉戏。再往里面看,院子里搭满了十分简易的窝棚,空地中晾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有几个女人在劈柴洗衣的样子。沈默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当年他跟老爹住在河边贫民窟时,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两人抬头看看,心说没错呀,是县衙后门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归有光吃惊道:“吓,丐帮攻打县衙吗?”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让三尺去找个老头问问,海大人在里面吗?
三尺颠颠的过去,跟那些闲着的老人家说话,不一会儿回来道:“海大人在里面,这些人都是他容留的。”
归有光问道:“还进去吗?”
“进,怎么不进?”沈默翻翻白眼道:“被吓退了多没面子。”
护卫们提着东西,护着两位大人,小心翼翼进去县衙,从窝棚与晒衣架中穿过,还得小心别把人家的衣裳碰到地上。
沈默看看那些窝棚,除了几床黑不留丢的破棉被,几个吃饭的破碗,一个破锅几块砖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那些灾民全部的家当吧……’沈默暗暗道,一直以来,他都回避着对底层苦难的触及,因为那会让他硬如铁石的心,出现裂缝,对自己的行为准则乃至道德标尺产生怀疑。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这几乎是毁灭姓的,不仅于他的仕途无益,还会让一直支撑他的远大理想,变成镜中花、水中月。
硬下心肠,与归有光一路打听着寻找海瑞。若不是有个小子主动带路,真要迷失在一层又一层的窝棚、衣架之中。
“喏,那就是海大人的院子。”孩子带着他们东拐西拐,终于到了府衙角落的一个小跨院外,便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着那透风的危墙,和小院里的两间破瓦房,沈默小声问道:“是不是那臭小子耍咱俩啊?”
归有光看到有个人正在拿着瓦刀,专心修补那摇摇欲坠的砖墙,他见此人灰头土脸,泥巴满面,小声道:“问问这个给他干活的民夫吧。”便走过去,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却见全是灰尘,遂缩回手问道:“劳驾,海瑞海大人住这么?”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砌墙的这位回过头来,呲牙一笑道:“震川公,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听声音两人才发现,这位‘黄脸的典韦’,竟然就是海瑞。再看他的打扮,一手拿着瓦刀,一手提着桶,衣衫褴褛,浑身泥巴,跟外面的灾民没什么区别,顿时哭笑不得。
归有光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道:“你这是干什么?”
“砌墙。”海瑞挥一挥手中的瓦刀,泥水便溅起来:“这墙年久失修,一场大雨就能冲倒。”
归有光赶紧躲开,还是被溅在衣角上几滴,苦笑道:“自古‘官不修衙’,有些地方年久失修也是正常,但县衙里多得是好房子,你又何必非得捡破的住呢?”
“我都被撤职了,”海瑞像没有看见沈默一样,一边拿起砖头,砌在墙上,一边道:“住在这里已经是非分了,只是住不起苏州的房子,也只好厚脸皮赖在这了。”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搭理沈默,这让府尊大人颇为尴尬,归有光赶紧解围道:“刚峰,大人来看你,还不请大人屋里坐?”
海瑞这才看一眼沈默,只是眼白居多,闷闷道:“屋里太乱了,没法插脚,有事儿就在这说吧。”
“刚峰……”归有光心说你也太不识抬举了,不由加重了语气。
“汝贤,”这时院子里响起个老太的声音,中气十足,十分洪亮:“来了客人也不请人家屋里坐。”
“哎……”海瑞叹口气,这才搁下泥刀,撤下肩上的抹布,一边擦手一边道:“里边请。”
透过破败的院墙,沈默见三个女子匆匆躲进屋里去,估计那应该是海瑞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而原先她们三个,是在院子里忙活的。
进了院子,才发现里面其实井井有条,碧绿的菜畦整整齐齐,看不到一棵杂草;地面虽没有铺砖,却干干净净,似乎还刚洒过水,一点尘土都没有。
一个老妇人坐在正屋门口,一边手脚并用的艹着织机,一边看向海瑞道:“汝贤,有客人不请进来,在门口嘀嘀咕咕多不礼貌?”声音带着淡淡的威严,并不可以,自然而然。
海瑞赶紧回道:“阿姆,是上官驾到,咱们家里条件太简陋,孩儿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