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斜斜地飘下来,正落在简仲岚的肩头。这轻轻的一击让他站住了,仰起头看了看那株树。
这株树本是文侯手植,至今也已数十年了。数十年,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变得老朽,也足以让一个记忆淡忘。现在,这株树仍是枝繁叶茂,但简仲岚也知道,不消几天,这一枝葱茏都将化作黄叶,委于泥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叹。几年前,有谁会相信养士三千,门庭若市的相府今天会凄清如此。
带他进来的家人见他站住了,也停住步子,小声道:“简参军,请进去吧,太师已等候多时了。”
简仲岚转过头,看了看相府大厅的匾额。这匾额由以前的“文以载道”改成了“工利其器”,其它的,仍然一样。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走进大厅,登时有一股寒意,他看见在屋子靠南一边,太师正站在案前挥毫练字。以前文侯在的时候,大厅里总是热闹得很,也从没这样冷清过。他躬身道:“太师,职行军参军简仲岚参见。”
太师是今年刚被帝君由工部尚书提升为太师的。以他这样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为太师,在整个帝国史上也是尚无先例的,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有人觉得,以太师的才干功劳,他实在早该当太师了。
太师没有抬头,手中的笔仍在纸上游动,只是道:“简参军,你来了,请坐吧,稍候。”
那个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出门时将门也掩上了。简仲岚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如坐针毡,人也浑身不自在,尽管这椅子宽大平整,椅面上绝不会有一个毛刺。
太师仍是笔走龙蛇,在纸上练着字。远远望去,他写的是“志在千里”四字,正写到“里”的最后一笔。自从太师发明了纸以后,书写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不象以前,只能写在丝帛上,除了一些王公富贵,谁才用不起。现在,书法也成了帝都最为人看重的技艺了。而这也是太师的一件德政,单为此事向太师感恩的,就何止千万。简仲岚虽然不懂书法,但太师这几个字他也觉得写得好,隔着几步,他似乎也能感到每个笔划间透出的锋刃之气。
那是王者之气啊。
帝国的王爵虽然只封宗室,可是自从文侯逃走以后,已经两三次有人上疏向帝君要求加封太师为王爵,只是被太师拒绝了。但简仲岚也知道,太师并不是不想受王爵,只是因为楚帅坚决反对而不得已拒绝。
太师已写完了最后一笔,这“里”字的最后一横拖得长长的,却因有力,并不让人觉得累赘,反似一柄长刀,更增这几个字的英锐。
太师将笔搁在砚上,笑道:“简参军,你看看我这几个字可好?”
简仲岚站了起来,走到案前,道:“太师,卑职并不懂书法……”
“但说无妨,书法原无成法,你便说说你的看法吧。”
简仲岚咽了口唾沫,才道:“太师四字,英气勃勃,如孤鹤决云,长鲸吸海,气象万千。最后一横尤其有力,直如钢刀突出,令人望而生畏。”
太师笑了起来:“好一个望而生畏。”
他看了看简仲岚,简仲岚也被他看得发毛,垂下头去,道:“卑职不过胡乱说说,太师请勿怪罪。”
“岂有怪罪之理,简参军深知我心,请坐吧。”
太师坐到了椅子上,抓过了边上的一只茶杯,道:“简参军令正可好?”
简仲岚本已坐好了,又站起来道:“拙荆在家照顾卑职起居,时常说起太师之德,万分感念。”
太师将杯盖在杯上轻轻敲了敲,看着窗棂,淡淡道:“你二人真是一对璧人,简参军少年有为,也让人称羡啊。”
简仲岚站直了弯下腰道:“这都靠太师的栽培,卑职当年犯了军令,若非太师垂怜,哪有今日,早已为楚帅斩杀了。”
太师眯起眼,似是在想着什么,简仲岚也不敢坐下,只是这般站着。妆晌,太师才象回过神来,道:“坐吧,坐吧。”
简仲岚又坐了下来,心头不由有些微不安。他实在不知太师命人秘密传来,又屏去家人,不知到底有什么事。只是,他知道以太师之能,定是有重任相托。
果然,太师只是顿了顿,又道:“楚帅北征,入大漠追杀叛贼甄匪,便是在后日启程吧?”
简仲岚又要站起来,太帅伸过左手道:“坐着说吧。”他才道:“禀太师,后日午时,全军启程。”
太师笑了笑,道:“楚帅率地风二军北征,甄匪跳梁小丑,螳臂不足当车,自然一鼓而灭,一个月里便能得胜还朝了。”
“楚帅用兵如神,想来如此。”
太师忽然叹了口气,道:“简参军,我对你如何?”
说到正题了吧。简仲岚不知怎么,浑身都是一颤,道:“太师恩重如山,卑职粉身难报。”
太师放下茶杯,盯着简仲岚。他的双眼如同两个深不可测的古潭,让简仲岚遍体寒意,他也只觉背上已渗出了冷汗,只知一动不动,不敢再去面对太师的眼睛。
“简参军,知此便好。”太师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入内室相谈。”
※※※
走出相府,简仲岚只觉双脚都麻了。时值新秋,天气初肃,还不太冷,但也不热了,可是他却不知浑身是冷还是热,既是遍体生寒,背上又汗出如浆。他在路上一步步走着,几乎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推开门,一眼便看见小纤正坐在桌前缝制秋衣。小纤见他进来,咬断了线头道:“阿岚,你来得正好,试试这件新衣服吧,饭菜在桌上,就等你吃了。”
他有点木木地道:“好吧。”
小纤给他解下外套,把新衣服披上。新制的衣服穿上身有种干硬之感,只是他也觉不出来。小纤试了度袖子、腰身等处,又给他脱下来道:“正好,那我可就缝起来了。”
他把旧衣服套上身,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小纤也不曾注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阿岚,后天你便要随大帅出征,北方好冷的,记着添衣服啊。”
简仲岚点了点头,呆呆地坐在了桌前,等着小纤缝好衣服一起吃。小纤也仍没抬头,只是道:“对了,太师的如夫人让我在你出征时住在相府去,叫你不用担心。”
不要去!简仲岚似乎听得心底在这般叫着,但他嘴里却还是慢慢道:“好啊,太师对我们可真是恩重如山。”
“你有太师撑腰,回来只怕也要升官了吧?”小纤抬起头,抿着嘴向他一笑。简仲岚一惊,忙堆起笑道:“这个事可不能多想,听其自然吧。”
“楚帅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有太师关照,楚帅哪会不照顾你的?你又文武双全,自己也有本事,说不定啊,到太师这年纪,你也能和楚帅平起平坐了。”
简仲岚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嘴里扒着饭。小纤做的这两个菜都相当入味,可是他吃到嘴里,却如同嚼着木屑,哪里吃得出半分味道来?
吃完晚饭睡下后,简仲岚仍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身边,小纤的鼻息悠长恬静,他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小纤。她睡得很香,似乎什么也不想。
她也什么都不必想吧。
简仲岚披衣起来,从壁下取下了刀,推开院门,走到了井台边。
井里,一轮满月映在水中,当水桶打破水面时,月影也散作万道银丝。简仲岚用半桶水洗了洗磨刀石,坐在井栏上细细地磨了起来。
本就十分锋利的刀刃,随着他的磨制,更加发亮。他掬了一捧水,洗去磨出的石屑,又摸出块丝巾细细擦净,将刀举起来,从正面看了看刀锋。
刀锋一线,直如无物。以他的无形刀法,配以这把锋利已极的快刀,也可以杀人于无形吧。
月色下,刀锋象冰一样闪亮。简仲岚拣起一根木头,把它竖在井栏上,一闪身,人如同一抹轻烟般,轻轻巧巧,已到了井台的另一头。
什么变化也没有。而这时,院子的门忽然“吱”一声开了,他扭过头,只见小纤披着衣服,脸上带着惊慌,小声道:“阿岚,你在么?”
简仲岚把刀轻轻放入匣中,道:“我在。怎么了?”
“我醒过来,不见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小纤站在门口,身体颤抖得如一枝不胜夜风吹拂的芦苇。简仲岚走过来,道:“要出征了,我睡不着,来磨了磨刀。”
小纤忽然抱住了他,哭道:“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让你这么害怕。”
小纤没有说话,眼里只是不停地流下泪来。半晌,她才抬起头,低声道:“阿岚,答应我,你要回来。”
简仲岚有些不悦地道:“平了反贼,我当然马上回来。”
小纤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简仲岚想推开她,可是手刚碰到她肩头,却不由自住地揽住了她,柔声道:“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
月色凄迷,也象冰一样。这是新秋第一次圆月。
也许,下一次月亮圆的时候,我就已经回来了吧。
简仲岚看着月色,淡淡地想。
“如果没有战争,那我们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那有多好啊。”小纤抱着他,喃喃地说着。
是啊,没有战争的话,四海之内的百姓都能休养生息,安度生涯,那该多好。他拍了拍小纤的肩头,道:“会来的,这一天一定会来。”
他揽着小纤走进门。
门刚关上时,他刚才放在井台上的那根木头忽然裂成了两半。
※※※
楚帅部下最精锐的四相军团中,水火二军团因为以前从属文侯,为避嫌,仍在帝都守卫。共和军仍在南方出没,楚帅南征半道被招回,一定让共和军有种死里逃生之感,肯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加紧发展,所以帝君在誓师会上,明令楚帅务必要在一个月内回来。因为要去的是大漠,水军本来无用,火军行动太缓,所以即使不用避嫌的话,仍是不用这二军的。
楚休红在帝君说完一番冗长的训话后,与三军齐声山呼万岁。他把盔戴回头上,心头却有点啼笑皆非之感。
帝君的训话中,说什么“叛匪甄砺之,窃居相位十有余年,屡犯天威,终干天怒”。他也明明记得,当年帝君还是太子时,若非时任文侯的甄砺之鼎力扶持,文武双全的二太子早已将太子的储君之位夺走了。后来二太子煽动手中的禁军发动宫门之变,又若无甄砺之的府兵力战解围,太子也已死在禁军手里了。这些事,在那时的太子,现在的帝君心里,一定早已忘了,或是觉得那些都是甄砺之别具用心所为吧。
向帝君最后一次行礼,四千八百精兵离开北门,浩浩荡荡而去。
※※※
楚休红在马车上,觉得有些无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盒,打开了,里面是一把刻刀和一个木雕。这木雕雕的是一个女子,尚未完成,一张脸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来,但衣带如仙,身材娟秀,依稀看得出那是个绝美的女子。
楚休红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脸上,却不曾用力。他看着这雕像,眼着,恍惚中仿似又出现了那个人。
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书薛文亦学的,这几年来,戎马倥偬,他却一直抽空都雕一些苍鹰、真虎,以及现在已经绝迹的蛇人。在军中,无论是谁,也以能得赐楚帅所雕为荣,人人都觉得,楚帅雕的这些小东西朴质浑成,带在身边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可是,谁也不知,楚休红在没人的时候,总是在雕着这个女子的像。
几年来,每一根裙带,每一条衣纹,甚至髻上的每一线发丝,他都已经雕成了,可是这张脸一直无法下刀。不是不会雕,楚帅偶尔所雕的人物也生机盎然,维妙维肖,只是他搜遍记忆,却再也记不清记忆中那张绝美的脸庞了。
他实在不愿让这件作品有半分不满意的地方。璞玉浑金,天道本有不足,雕不完那也是天意吧。有时楚休红也这般自我解嘲,可是,想雕出那个人的念头却永远也挥不去。
十四年了。二十四岁的青年人,现在也已是三十八岁的帝国最高军事统帅。那些无尽的厮杀和征战,已洗褪了记忆,也许,也永远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吧,记得的,只是那军帐中,白如美玉的手指,碎珠交迸的琵琶声。
车突然停了。因为有些突然,楚休红的手一抖,他大惊失色,急忙将手抬起,但晚了,刻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虽然不深,这像的脸部也没雕完,可是平添这一道刀痕,却让他的思绪也乱了。
从此,再不能在这混沌一片的面目中依稀看到她的面容了吧。
楚休红心头一疼,这时,听得车外有人高声道:“楚帅,前方发现驼马之迹。”
他把雕像放回盒子里,仍塞在怀中,拉开车帘道:“是甄砺之所部么?”
他一直无法如旁人一般称呼为“甄匪”、“叛贼”之类。不过,以他大帅之尊,也没人敢挑他这个小小的错处。
那个斥堠兵道:“痕迹极乱,大约总在千人以上,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旧军服,也有狄人扔掉的垃圾,痕迹尚新,只怕只在这两三天里留下的。”
西北大漠中,有狄人聚集,逐水草而居。甄砺之当年还是文侯时,曾数败狄人,狄王对他极为尊崇,视之如神,甄砺之逃出帝都后,一定来投奔狄王了,狄王也因此不理帝君所下诏书,废帝国都护府,算是正式与帝国决裂。
不管是谁,留下这痕迹的绝非善类,不可轻敌。楚休红道:“叫全军停下,请邵将军过来。”
没有多久,风军团统领邵风观骑马来到中军。楚休红已下了车骑在战马上,邵风观行了一礼道:“楚帅,听说已找到痕迹了?”
“前方有驼马之迹,按地图,我们快到格勒绿洲了,只怕狄人在那儿设伏,以逸待劳,还是有劳邵将军辛苦一趟,探个究竟。”
邵风观微微一笑道:“是。文侯足智多谋,这痕迹未必是真,我去看看,请楚帅放心。”
他打了个呼哨,叫道:“风军团集合!”
四相军中,风军团人数最少,只有八百人,但也是最为特异的一个军团,装备有五百架飞行机。飞行机在这场已绵延十余年的大战中,可以说是比张龙友发明的神龙炮更为特异的武器,当飞行机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战役中使用时,那些蛇人乍见满天飞鸟一般的飞行机,全都惊得呆了,以至于忘了战斗。狄人也不曾见过飞行机,一定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因为并不是战斗,邵风观只调出了五十架飞行机。五十架飞行机被安在发射架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一长排,邵风观又检查了遍,自己坐到当头一架上,喝道:“弟兄们,这回是让你们搜索前面的动静,你们可把招子放亮些,别漏掉什么,看到什么马上回来。”
每架飞行机上都坐了两个风军团的士兵,他们齐齐向邵风观行了一礼,一个个被发射出去。
沙漠中风太大,风向也太乱,实不适合发射飞行机,但邵风观的风军团一个个都身经百战,对驾驶飞行机相当熟练了。五十架飞行机放在地上时,是长长的一排,一上空中便散作了星星点点一片,也不觉得大。
不论天下有多大,终究是在天之下,只有天,才是无穷无尽的吧。简仲岚眯着眼,看着飞入空中的飞行机,不禁有一阵茫然。小时候,他也曾立志要握天下权柄,做一个指挥万军的大将军,现在想想,即使是千万人的大军,聚集在地上时是威风凛凛地一大片,一旦和天放在一起,依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而已。何况,又安知天外是不是还有一天,比这个天空又大上无限倍。
“简参军。”
楚休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简仲岚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楚帅。”
“你是通狄人之语的吧?”
简仲岚道:“禀楚帅,末将自幼住在大漠上,七岁前随家人与狄人共同游牧,狄人的话至今还会说。”
“会写么?”
简仲岚不知楚休红问这些是什么用意。这个大帅当年要斩自己,若不是太师说情,只怕今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后来楚休红倒没有什么对他异样的地方,自己也仍是帅府参军,但简仲岚每次见到他,总有些内心涌起的不安。
“会写。”
“你去准备一些纸,用狄人的话写上,若是他们交出甄砺之,帝兵威虽盛,亦不加其分毫。再说些诸如狄人也有家室,家中定有妻子倚门盼望,希望他们安全回家,但刀枪无眼,为旁人枉送性命,大为不值之类的话,说得动情些。”
这是攻心策啊。简仲岚点点头:“遵命,只是狄人不住房子,他们住帐篷,大概不懂倚门盼望的话。”
“那就说有老母妻子在帐篷中盼望儿子丈夫归家。多备一些,越多越好。”
简仲岚道:“是,我马上就去。”
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要写下来也不难,他一天足以写个几百张。正要走时,楚休红忽然又叫住他道:“对了,我刚想到一个办法,你不必一张张写,只消写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让工正把每个字刻上,然后涂上墨印下来便可。只不过,板上的字得反着刻。”
简仲岚也几乎呆住了。他也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方法,的确,刻一块木板固然比写一张要麻烦多了,但一旦刻出,这一块板印个几百张就轻轻易易。他不禁有些激动,道:“楚帅,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其实……其实要是花点力气,把书也这么办……”
楚休红大笑道:“哈哈,我刚才也在想这个主意,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自从纸出来后,人人都能写得起字,再把书这么印出来,那人人都买得起书,可是前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以前的书都是用羊皮做的,一本书非要用十几头羊的皮才行,一本书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纸发明后,书的价格一下降了下来,但雇人抄写费用也不便宜,贫家子弟兄能自己抄书,苦不堪言。若这个主意真能大行于世,那书就不成为贵重的东西,人人都能够看书识字,帝国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简仲岚也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然会有这般远景。他喜道:“楚帅,此事能行的话,那真是造福苍生的大事啊。”
楚休红苦笑了一下道:“没这么容易吧,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想法,日后天下太平,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
简仲岚向辎重车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风沙中,只见楚休红的身影立在沙丘上,说不出的孤寂,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想起刚才楚休红说:“日后天下太平,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这句话时,他心一疼,不敢再看,顾自走去。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他写下那段话后,将纸反过来,让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着的字刻好,再涂上墨,一张张印下去。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已是神速,木板本是吸水的,吸饱了墨后,纸覆上去后,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张。只是印到一千张上,字迹渐渐模糊,只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工正见他这般神速,不由啧啧称奇,说回去要用石板来试试。石板比木头不知要硬多少,印个几万张准也不在话下。
印好了一叠劝降书,也没过多久。简仲书跳上马,回到中军。这时天尚未黑,中军升起了一堆篝火,那是给还没回来的飞行机指路用的。远远望去,楚休红正坐在那火堆边,战马飞羽便拴在身边。火光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也象石像一般。他此时正入神于手中的事,如果在这时……简仲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太师的声音,他背上一寒,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催了催马上前。
楚休红正在雕着什么,听得简仲岚的马蹄声,他把手里的雕像和刻刀收好,道:“简参军,办好了?”
简仲岚将手中的一叠纸递过去道:“楚帅,印了一千多张,若要的话还可以加印。”
楚休红接过来看了看:“印好了?好快。很不错,一千张现在也够了。一旦邵将军发现狄人的营地,马上便让他派人从空中投下去。”
大漠上,因为没有阻挡,落日直到地平线上也能看到。夕阳如血,映得黄沙也似燃烧,而头顶的星空却已亮了起来。这景色极是雄奇,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楚休红站起身,看着落日,淡淡道:“简参军,你看,这世界多么辽阔壮丽。”
简仲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帅,我们定要肃清反贼,中兴帝国。”
楚休红回过头,象要说什么话,却也没有说。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纷纷发出了呼喝,他两人也扭头看去。
从北边,飞过来了片黑点。
那是邵风观回来了。飞行机虽然装着张龙友发明的喷射器,但喷射器只能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风军团仅借驾驶技术能将飞行机编队飞行,他们驾驶飞行机的技术实已神乎其技。
到了营前,一架架飞行机按顺序降落,风军团剩下的人员已在下面准备好,每降下一架便火速让里面的人出来,把飞机器拆开收好,让出地方给另外的飞行机降落。楚休红目不转睛地看着,等飞行机尽数降落,他忽然道:“咦,只有四十九架!”
飞行机毕竟是在空中飞的,很容易出事,在沙漠上飞行,损失一架也是常事,简仲岚正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楚休红已将那一叠纸交到他手里,飞身上马,向风军团那儿奔去。
他还不曾到,已见邵风观当先向这儿走来,身边有两人背后各背着一个士兵,恐怕就是出事的人。楚休红跳下马,迎上去道:“邵将军,发现什么了么?”
邵风观的脸绷得紧紧的,慢慢道:“没有。只是,我们折了两个兄弟。”
“是飞行机出事么?”
邵风观挥挥手道:“给楚帅看看。”
他身边那两个背着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楚休红走上前。却见那两个士兵浑身都是沙粒,身上也是血迹,脖子上,赫然是一道伤口。
邵风观道:“伤口是利刀所致,肯定不会是摔死的,虽然他们的佩刀已拔出在外,刀上也有血迹,但我看,绝不会是自杀。”
风军团是帝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说两个士兵因为飞行机失事,便绝望自杀,那是绝无可能的。楚休红掩上了死者的眼睑,道:“有人见到事情经过么?”
邵风观道:“他两人的飞行机落在最后,等我们要返程时才发现他们不见了。刚才地上也起了一阵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我找到他们时,发现飞行机也没什么大损伤,连喷射器也没用过,完全可以再飞的,他们却死在一边。所以,他们是被杀的。而且,”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也不曾见到格勒绿洲。”
楚休红站起身,看着前面的沙漠。现在落日已有一半没在地平线下,看过去,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他道:“看来,甄砺之应该就在前面了。”
邵风观道:“狄人生活在大漠中,极擅沙漠作战,加上有文侯指挥,楚帅,我们这一趟差事可不好办啊。”
楚休红笑了笑道:“邵将军,你也没灭了自己的锐气。今天我们就此扎营,明天由我的地军团开路,我不信狄人的骑军还能敌得过我的铁甲战车。”
邵风观正色道:“楚帅,我觉得你现在有些轻敌了。文侯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狄人的骑军也惯于在大漠作战,”
楚休红面容一肃,点了点头道:“邵将军,你说得极是。我们还是先回去,和众将商量一下吧。”
这时,有一个衣甲非常华丽的骑士迎面奔来,这是北征军的监军安乐王世子。安乐王世子和现在的帝君是堂兄弟,帝君虽然兄弟众多,偏偏和这个堂弟极是投缘,以前帝国上下都称他为小王子,现在这小王子也已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了。人们传说,宗室子弟,多半是些豚犬之辈,唯有这小王子可称一龙。
小王子在他们跟前带住马道:“楚帅,邵将军,出什么事了?”
楚休红和邵风观立定了,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我们正要请世子殿下来开个前敌会议,商议敌情。”
小王子道:“好,我马上去准备,你们来我营帐吧。”
他来得快也走得快,一骑绝尘,已循来路回去了。看着他的背影,邵风观叹道:“楚帅,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来做监军。要是派个别的宗室,啧啧。”他摇了摇头,舌头打了个响。
楚休红看着小王子的身影道:“小王子大概是为了武昭老师的事吧。他是武昭老师最喜爱的弟子,唉,真不知武昭老师怎么想的,偌大年纪,竟然会随甄砺之叛乱。”
此时周围的人已走开了,邵风观看了看边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压低声音道:“楚帅,你觉得文侯真的要叛乱么?”
楚休红道:“甄砺之兵权被夺,手中能指挥的,无非是不到两千的府兵,要我处于他的位置,也实在不是叛乱的时机,他足智多谋,这点总想得到。只是,被太师逼到了绝路,他不反也不行了。”
邵风叹长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我和你的交情远不及你与他的交情,但我觉得,太师有些事做得太过份了,文侯已愿将兵权交出,实在不该逼得他如此紧。”
楚休红没有说话。他对甄砺之与太师间的恩怨也不太清楚,当年太师也是甄砺之一手提拔,太师固然功劳极大,但若无甄砺之引荐支持,他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到最后,太师反戈一击,令风烛残年的甄砺之远避大漠,仍不依不饶地调回南征军来讨伐,实在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他也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军人,这些话不必说了,甄砺之反出帝都总是事实,将他生擒后,我愿以功名换他的安全,也算聊尽人事了。”
邵风观看了看他,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道:“楚帅,你有此心,我便深为感谢。虽然我与文侯嫌隙太深,但他终是识我用的恩人,到时我和你一起上疏求帝君宽恕,让文侯找个安静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他们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虽不能心意相通,却也肝胆相照。两人对视了一下,又无言地向前走去。
※※※
“沙漠之中,多有绿洲,然绿洲多不固定,时有变化,故此图并不足以为据。”
简仲岚指着一张军用地图侃侃而谈,军中的高级将领听得专心致志。他刚说完,楚休红道:“简参军,那么你说这附近这绿洲现在已经堙没了?”
“有这可能,此地多风,象今天这样的风沙不过是小而又小的,绿洲被堙没也是常事。只是这图不过是两年前的地图,原先这儿的绿洲相当大,两年里似乎很难完全被流沙湮没,最多缩小。”
邵风观茫茫然地道:“可我在空中根本不见半棵树,百里以内全是茫茫一片,哪有绿洲的影子。”
风军团的副统领解瑄也道:“邵将军说得是,刚才我统带的一队人马也根本不见有绿洲的影子。”
小王子道:“可是,邵将军,你说你那两个弟兄被发现的位置,就该在这绿洲应有位置的附近?”
邵风观道:“正是。世子殿下,这事极是奇怪,我们根本不曾见附近有人,可那两人明明是被刀砍死的。难道,狄人竟然能厉害到伏到沙下么?”
楚休红忽然站了起来,道:“邵将军,我想请你明日再去一次那绿洲的位置。”
他一言出口,小王子和邵风观也都站起身来,小王子道:“楚帅,你想通了内中关节了?”
楚休红指着地图道:“你们看,绿洲在此地,我问过简参军,绿洲纵然被流沙堙没,那些死树一定还不会全被掩埋,我们一路过来,路过的那死绿洲,岂不也见到一片死树?”
小王子和邵风观点了点头。在沙漠上行走,最怕的就是把这些死绿洲当作还活着的。远远望去,只能见一些树,只道那是有水的地方,万一赶到跟前发现那绿洲早已死了,这等失望之情足以将人的精神击垮。
楚休红道:“可是,邵将军说看过去茫茫一片,竟然连一棵树也不见,岂不是怪事?”
邵风观点头道:“难道,楚帅你是说……”
楚休红指着地图上的绿洲道:“这绿洲只怕还在原位,只是狄王设了什么机关,令我们看不到。”
小王子道:“可万一是因为过来的流沙较大,将绿洲全部埋在沙下呢?”
楚休红道:“此地多风,流沙再大,不用太久,表面的浮沙也会被刮掉的,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沙丘。两年前这绿洲还有,就算绿洲被埋,那些死树总不会已被风化,不至于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若是甄砺之命人将绿洲尽数遮盖一天,那顶上就被吹来的沙子盖住,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甄砺之设这圈套,设得太过,将痕迹全都消除,在这儿便露了马脚。”
小王子道:“绿洲那么大,能遮得住么?”
简仲岚点头道:“楚帅说得有理。风沙大的地方,有些驼队被流沙掩没后,过上一两年又会被吹开的,不会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而这个绿洲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生活一千许人,如果狄王有四五千人聚在此地,一人一件驼皮袄便能遮住了。绿洲里的树都不高,驼皮袄又和沙土颜色相差无几,远处根本看不出来的。”
小王沉吟道:“若他们这般躲着,拒不出战,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们带的粮草食水,顶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邵风观道:“这个好办,让一些兄弟分组搜索,风军团在空中支援,我们逐步推进,文侯要伏击我们,最多也只能伏击到这几个搜索队。”
楚休红低下头,想了想道:“这样不好。一来搜索的弟兄太过危险,二来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层层推进,只怕效率也不高,一天能进个一里地,那便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要搜遍这一带,那要何年何月?”
楚休红这般一说,众人都无语。这沙漠太大了,大得几乎无边无际,虽然知道格勒绿洲就在这一带,但要搜遍这儿方圆百里,非得派出数十支搜索队,搜上二三十天不可。在沙漠里驻守二三十天,帝纵然锋锐如刀,那这刀刃也要钝了。师老厌战,粮草食水的储量不说,士气必定大大低落。
沉默了一会,一个地军团的将领道:“楚帅,那是不是先派人搜捕近处狄人部落,从中问出底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