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北门,便听得那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倒似地面都翻了个个。金千石惊道:“统领,不好,似乎已经在交手了。”
我侧耳听了听,道:“快走,后军似乎抵不住了。”
我拍了拍马,向前冲去。左臂没好,但已经不再疼痛,想来已无大碍。
我们已冲到了北门口,却见门口人山人海,不知有多少士兵正在向里挤,乱成了一锅粥。有些士兵被挤得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哪里管那些,仍然冲进来,地上的人被踩得痛叫,而后面的却似充耳不闻,仍是拼命向里挤,当中却还夹杂几个衣衫褴褛的城民。天已暗了下来,周围的火把光用木板盖着,使得人们的脸也忽明忽暗。
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一个小军官挤出人群,向我这儿跑过来。我向他喝道:“站着。”
他站定了,抬起头看着我。我道:“你是何人?”
那小军官不自觉地立定了,道:“后军小校吴万龄,见过将军。”
我道:“到底出什么事了?罗经纬将军呢?”
吴万龄道:“罗将军将军营扎在城外,正安排辎重营出发,哪知突然漫山遍野地来了不知多少个蛇人,我们退回城里,哪知先前放出城去的城民有不少又跑回城来,与部队争道……”
我喝道:“不管如何,先整肃军纪,不得混乱。城门口这一军军阶谁最高?”
吴万龄道:“我们是后军第五营,两位万夫长都在罗将军身边,不曾入城。”
我道:“你先下令,命城门口诸军不得慌乱,让城民先进,然后依次入城。再有不遵号令者,立斩。”
我话虽如此说,心中却有点惴惴。后军原非我能号令之地,若士兵仍是不听,我也无法真的立斩几个立威。但那吴万龄却镇定下来,转过身喝道:“城门口的兵丁听着,依序入城,若有敢违者,立斩不赦。”
他的嗓门却也不逊于雷鼓。这一声喊过,门口一下如同一道得到渲泻的洪水,立刻平静下来。吴万龄喝道:“立定!城民入城后,各部依次进城。”
城门口的兵丁本是群龙无首,此时吴万龄一声令下,登时井井有条,倒也不需杀几个人立威了。
一有秩序,入城时就快得多。门口大约有两三千溃兵和几百个城民,那几百个城民想必从东门出城后想往北去,哪知被蛇人拦回,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得逃回来。这几百个城民一进城,已有士兵将他们带到一边,一时也不好安排,将他们都关入城头的一个残破箭楼上。好在只有几百人,挤了一个箭楼,有十来人守住出口便也够了。他们也许也是被关得麻木了,也不多说什么,一个个向里走。他们走过我时,我看见那些人群中大多是妇孺老弱,几乎没什么青年。他们大多扛着个包裹,那也只怕是些吃的和穿的,值钱的东西也带不出城的。有个老头,甚至还抱着面琵琶。
看到那琵琶,我只觉眼前象是一下暗淡下来。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她会不会知道一个只见过她没几面的小军官会对她有那样的感觉?
这时,吴万龄高声道:“快,不要磨蹭,依序进来。”我看了看城门口,那些城民已全部进来了,现在是部队入城。
城民一入城,剩下的部队依序而入,也不过一转眼工夫。
这时,前锋营已到。路恭行道:“楚将军,罗将军在何处?”
城门口已空出来了,我道:“罗将军还在接战。我们该如何?”
此时我也有点茫然。龙鳞军和前锋营加一起不过两千多人,后军本身还有两万人,抽走两千抽南门,剩了一万八千。纵然后军战斗力不强,终究人数比我们多得多。野战中,就算加上我们这两千人,也无济无事。
路恭行道:“你在门口稳住军心,我去将罗将军接回来。”
他话音刚落,前锋诸营已冲出门去。我道:“路将军,行不行?”他也没回答我,一马已出了城门,泼风也似冲过吊桥。几个以前的同僚也已出城,路过我时向我点头示意,祈烈在马上还向我行了一礼,诸人便已冲出去。
金千石道:“楚将军,怎么办?”
我看了看,道:“上城。”
城门口已退入了几千人,罗经纬在外所统,大约不到一万五千人。不知那支来犯的蛇人有多少,既要护着辎重营,又要接战,他也实在不易取胜。
我们刚上城头,却见城外尘烟滚滚,一支部队退了下来。我看了看,这支部队夹杂着大量兵车,大约是辎重营。我道:“金将军,你让几个人守着吊桥,千万小心。”
辎重营已退到城下。看过去,极是狼狈。辎重营本不是战斗部队,虽然也有弹压俘虏之责,毕竟与真个上阵冲杀不同。德洋在后阵断后,他也穿着软甲,但甲上已有破洞,身上斑斑的都是血迹。
他们一进城,我叫道:“德洋!德洋大人!”德洋抬起头,看见是我,道:“楚将军,你们要当心,蛇人有好几万!”
好几万!
我心头猛一跳。南门外那支蛇人部队,来时也是声势浩大,但真正出战的却总只有几千人。难道,它们的真正目的是要围住城么?我道:“罗将军现在如何?”
德洋道:“罗将军正在苦战。若无路将军支援,只怕已抵不住了。”
象回应我的话一样,前面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只觉大地也似震动。北边约摸二里外,一道浓烟冲天而起,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那又是火药的爆炸声。是路恭行在用火药么?怪不得他那么自信。当初,他曾说张龙友可能是胜负的关键,说不定那时他便已想到,单凭刀枪已难以抵敌蛇人,一定要用那种新的武器了吧。
我不禁很有点佩服路恭行。他能让眼高于顶的前锋营服他这个统制,的确是名下无虚。
金千石这时将一柄伞拿过来,道:“将军,打伞吧。”
我想了想,接了过来。现在我左臂没法动,靠单手自然没法作战,那么也只能在城头指挥而已。可武侯不知怎么想的,为什么把仅有三百人的龙鳞军派到北门来?
这时金千石道:“统领,他们退下来了。”
退下来的是杂七杂八的队伍,最前头还夹杂着几辆辎重车,真可说“狼狈”两字。后军的战斗力果然不行,退进来的还有一万余人,大多已是盔歪甲散,恐怕一触即溃。我心头一寒,万一这溃兵又堵在城门口,只怕又难办了,连断后的前锋营也进不来。
没等我多想,便听得城门口有人喝道:“门外诸军,依次入城,混乱者斩!”
那是吴万龄的声音。刚才我让他整顿秩序,他现在还在那儿。金千石在一边看了看我,道:“这人相当不错。”
的确。我想着。我想起了中军的苑可祥,这儿的他,这批人若能吸收入龙鳞军来整顿军纪,定能让龙鳞军的战斗力提升一个档次。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我道:“怎么了?”
金千石趴在城头往下看了看,道:“是罗将军回来了。他受了重伤。”
罗经纬进来了?怪不得吴万龄发号施令能如此有效吧。金千石的话里,幸灾乐祸之中不无赞叹之意。诸军本是一军看不起另一军,中军表面上没人敢看不起,背后却被称作“少爷兵”。而左右两军的统兵大将本是齐名,他们都自认是此战第一强兵。陆经渔走后,左军一下失去了底气。但右军自沈西平死后也同样很有种失落感,尤其是这支沈西平的嫡系龙鳞军,真有种丧家之犬的感觉。但他们还是一样的看不起后军,觉得后军顶多是充数的一军。
武侯出师之时,点兵到左右二军,再找不出什么强兵了,勉强弄了些还看得过去的人凑成后军。不少人都有这等看法,口齿轻薄之辈还在背后称罗经纬为“罗竞尾”,说后军样样都落在最后。现在后军这一番苦战,却让最为自负的龙鳞军也有点赞叹了。
罗经纬的担架抬上了城头。我走过去,将伞递给抬担架的人,跪在担架前道:“禀罗将军,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助战来迟,死罪。”
罗经纬在担架上抬起身子,道:“楚将军请起。经纬败下阵来,让楚将军齿冷了。”
他的话中,满是萧索之意。
我也不好说什么。罗经纬本是与陆经渔、沈西平他们同一批的勇将,当初平定翰罗海贼,同样的立功甚大,但他一直没能封爵。这次平叛,他统的也是后军,一般只做些打扫战场的事,仍立不了什么功。罗经纬心头,一定有股不平之气,尤其是沈西平战死,陆经渔出走,让他觉得自己未必不会出头。可当真一战,却让他雄心顿消了。
我道:“罗将军,你好好养伤,不必多想了。”
罗经纬在担架上道:“胡中军。”
边上的一个中军官跪了下来,道:“胡仕安在。”
罗经纬道:“胡中军,你协助楚将军,定要守住北门。”
胡仕安道:“遵命。”
他话音方落,门外又是一阵响。刚才似乎还在二里外,这回的响动已不到一里了。
那是路恭行在且战且退吧。以不满两千之寡,独挡蛇人,即使是借助火药之力,路恭行足可当得名将之称了。我也不禁羡慕路恭行。
有张龙友在武侯幕府,他当然更可以立功吧。
这时,门外已发出了一阵响动,极目望去,北门外半里已是人头攒动,前面一支军马正急速后退。
大雨中,马蹄声仍似激越的鼓点,响个不住。听那声息,每近一些,我的心头也沉重一些。
路恭行的前锋营也补充了一些人员,经此一战,不知又要损折多少了。
尽管我已不是前锋营成员,但心底,仍是很关切这支部队。
这时,退下来的前锋营已近了。看过去,他们的战甲被雨打得透湿,闪闪发亮。
这么大的雨,他们怎么还能用火药?我不禁有点诧异,道:此时已没时间多想了,一个骑士冲在最前,喝道:“小心了,蛇人追过来了。”
那是前锋营第十六营的百夫长邢铁风。他是清宽伯邢历的儿子,邢历本是文官,官拜户部尚书,邢铁风是他第三个儿子,却自幼好武,十九岁军校毕业便投入了武侯军中。他也是蒲安礼一党,本与我不甚相得,此时我看到他,却只觉一阵欣喜。
金千石已到了吊桥边,只等前锋营入城便拉起吊桥来。
前锋营如风一般冲入城中。让我有点欣慰的是,看来前锋营没有减多少人。他们身后不过二三十丈远,便有一批蛇人尾随而至。夜雨中看不清,却觉这批蛇人秩序井然,隐隐的与以前的蛇人大不相同。
蛇人还是第一次夜袭。夜晚的蛇人看来,比白天要危险百倍。
等前锋营一入城,我一扬手,金千石和几个士兵拼命拉着吊桥。
吊桥才拉得一半,蛇人的先头部队已到。那批蛇人排成一个方阵,最前一排已到了护城河边,一个蛇人一长身,上半身已搭在吊桥上。它手中握着柄短刀,一刀扎入吊桥的木板,下半身一缩,一个身体已趴在吊桥上了。吊桥头上一下增大了那么大份量,拉起的速度一下慢了起来。
若是让它砍断吊桥的绳索,那便难办了。我正想呼喝,龙鳞军中忽然飞出一箭,直取那蛇人。
这一箭势若奔雷,就算是我用贯日弓射出的也不过如此。我不禁吃了一惊,龙鳞军中竟还有这等人才!
不等我惊叹,那一箭已到。那蛇人正在吊桥桥板上摇摇晃晃,准备直起身子,这一箭已到它跟前。它的动作极快,刀扁着一挡,“当”一声,那箭竟然刺入刀身,白色的箭羽还在颤颤。
不等那蛇人再有什么动作,另一支箭又已飞到。这一箭几乎紧接着前一支,那个蛇人在吊桥上本已站不稳,哪里还能阻挡,一箭入脑,它身体一仰,摔下吊桥来。趁这吊桥一轻,金千石已大力摇动辘轳,将吊桥拉起。
城外的蛇人已立定了。在城头上看下去,黑压压一片,竟不知有多少。德洋说有好几万,看来是毫不夸张,看上去,起码也有两三万。
以前蛇人攻南门,不过五六千个。武侯有五万人在守南门,现在北门只剩下不到两万,真正还能一战的只怕还不到此数的一半,还能守得住么?
我心头也有了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