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六章 相思成灰(一)
贺楼启安排给杨宁和平烟二人的静室并非是在毡帐之内。闭关练功,最是险要,若受惊扰,轻则伤损经脉,重则走火入魔,故而这练功的静室乃是直接在于都斤山的隐秘处开辟出山洞,装上厚重的木门,闭关之时,只要在里面栓上门闩,便可隔绝内外,当然,这里的静室只是临时布置,故而十分简陋,四壁仍有斧凿痕迹,除了一个蒲团之外,就连灯火也没有。
故此当杨宁功行圆满,睁开双眼之后,只觉眼前一片昏暗,然而这些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修为臻至先天境界,便能虚室生明。暗中视物,只是双目总需适应一下,果然不过两三息之后,杨宁便已将身边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无心理会身外之物,只是默察内视,但觉周身真气畅畅然如行水走珠,阴变阳生,阳变阴生,无不如意,再无祭天台上苦战之后那种沉滞之感,便知道所伤真元已经恢复如初,然而杨宁不仅没有喜色,却反而生出怅然之心。若说原本他对自己未及弱冠便晋身宗师境界还有几分自矜之心,然而思及贺楼启当然以一敌二的情景,些许自矜之心便已冰消云散,自己不过是先天大成,阴阳合济,贺楼启一身真气却分明混沌一片,要阴就阴,要阳就阳,神念所动,真气所及,哪像自己,还须刻意而为,也不知自己何时能够练到那种地步,想到此处,不禁微微摇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剑鸣,声若金玉,虽未见人,杨宁脑海里却已经浮现出平烟清冷孤傲的身影,距离祭天台之战已有七日,她内伤不如自己沉重,又是刚刚先天大成,这些时日,想必已经巩固了境界,一念至此,杨宁唇边浮现一缕和煦如阳光般的笑容,一拂长袖,门闩自行跳起,静室的木门无风自开,金色的阳光绕过婀娜挺立的白色身影,穿过洞开的门户,洒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杨宁定睛瞧去,只觉平烟经过七日苦修,气质大有改变,周身上下,再不见隐隐剑气。神情固然清冷如昔,眉宇间却不见了凛冽冰霜,显然已经能够收敛自如,果然亦是宗师级数的绝代巾帼。心中生出无尽欢喜,杨宁起身抱拳道:“恭喜烟姐先天大成。”
平烟两道若有实质的目光在杨宁面上一掠而过,见他神完气足,肌肤润泽,知道他伤势已经痊愈,这才放下心事,略一思忖,决定快刀斩乱麻,淡淡道:“子静,我要回中原了!”
杨宁身躯微震,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按理来说,贺楼启已经答允救治青萍,更有秘法能够压制青萍身上相思绝毒,平烟的针灸已经并非必须,即使仍有需要,一路上在平烟的指点下,那几种施针手法已经谙熟在心,其实平烟之所以一路跟随,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一则是为了保护青萍安全,二则就是为了提防贺楼启不肯救治青萍,需用武力相抗,如今万事俱备,平烟的存在已经再无意义,翠湖弟子自然不能长留胡戎之地。平烟现在离开,原是理所当然,然而不知道怎么,杨宁心中却生出无尽不舍,千万思绪在心头翻来覆去,只想要将平烟留下来。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双方非亲非故,一为圣门嫡传,一为翠湖高徒,正邪如冰炭,纵然两人皆是脱略世俗之人,然而仍有平月寒身死的仇怨如鲠在喉,即便是这些都不顾忌,仍有在兰若寺订下的三年战约。若是不久之前,杨宁仍然觉得自己业已先天大成,略胜一筹,然而平烟的突破,却让他再无胜算,更何况今后三年,只怕自己耽于儿女私情,难如平烟心地空明,纤尘不染,只怕三年之后。自己多半要略逊一筹。杨宁本是性子高傲之人,只消想到落败之后,但凡在人前见到平烟,便要惟命是从,犹如臣仆,便觉得纵是借来大江之水,也难洗那般屈辱。
平烟瞧见杨宁神色千变万化,忽阴忽晴,半晌无言,哪里不知道他心中所思,只觉芳心欲碎。若是先天大成之前,她多半会强行抑制心情,然而自从晋入宗师境界之后,她却仿佛脱去了无形的桎梏,不经意间,只觉双目微湿,不愿给杨宁见到自己软弱的模样,平烟微微侧首,低声道:“我已问过了贺楼前辈,他宫中颇有精通岐黄的名医,按照我留下的说明,便可以给青萍施针,更何况你学了这些时候,就是他们有什么不明白,你也能够代我讲解明白。今次大漠一行,我受益匪浅,得贺楼前辈指点,又突破了宗师境界,若是先师九泉之下知晓,定会瞑目含笑,我从前只盼着能够继承宗主之位,得以修习《太阴剑经》最后一卷,好突破宗师窒碍,大漠之行,我本已决定与宗主决裂,想不到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竟然如愿以偿,翠湖本有规矩,若是能够自行突破宗师境界,便能阅读全部《太阴剑经》,我这次返回翠湖,完成先师遗愿之后,便要闭关静修,盼你苦心用功,三年之后,仍在兰若寺。你我一决高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宁正欲答允,却瞥见一行清泪自平烟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无声滚落,如今的杨宁已经非复吴下阿蒙,心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平烟对自己的情意。一幕幕回忆浮现在眼前,洞庭初见,生死之战,岳阳惜别,以箫传剑,金陵重逢,箫埙合鸣,几番相斗,兰若订约,从此应是泾渭分明,然而青萍被李还玉劫持,又是她不惜违逆宗门,仗义相助,青萍身中绝毒,万里黄沙,她奔波护持,祭天台上挑战贺楼启,生死一线,自己是为了青萍,才不顾生死,她若非是情深义重,又如何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心潮澎湃之下,杨宁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平烟,平烟若有所觉,却是一动不动,然而她握住剑柄上的纤纤素手,却已经浮现淡淡青痕,显然紧张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