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五)
查干巴拉这番话听来有些蹊跷,贺楼启当胸中剑,显然已经是大败亏输,然而听他的口气,似乎当时占据上风的并非平月寒,而是贺楼启,若是旁人听了多半会半晌摸不着头脑,然而杨宁却是业已有所明悟。修为见识到了他这般境界,有些事情不需耳闻目睹,只凭智慧推演就可知晓真相,甚至要比眼睛看到的还要更加真实可靠。
无色庵主平月寒固然剑法出神入化,甚而到了技近乎道的地步,然而终究与宗师境界尚有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却是咫尺天涯,平月寒或者可以拼着性命与贺楼启同归于尽,却万万没有这般轻易取胜的道理,所以在听到贺楼启胸口中剑的刹那,杨宁便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更重要的是,杨宁已经知晓那位贺楼国师多半就是自己的大师伯,或者他的武功已经超越了宗门的局限,然而对武道宗各种保命的秘技却绝对不会轻忽,虽然当胸中了一剑,看似生命垂危,然而即便是一年前的杨宁,也可以在剑刃及身的一瞬间将心肺要害移开寸许距离,更何况是当年已经臻至宗师境界的贺楼启呢?
贺楼启虽然身受一剑,却不过是皮肉之伤,根本不能影响胜负结果,虽然不能知晓他真正的心思,然而杨宁却已经隐约明白,对于贺楼启来说,这一剑多半是想要偿还无色庵主的情义,了断昔日因果,若是换了自己,也唯有如此做法,才能稍减心中歉疚,不知怎么,平烟的身影在心头一掠而过,杨宁收敛心思,淡淡道:“这也难怪。在贺楼国师崛起之前,塞外诸族虽然精通弓马骑射,也有许多外功登峰造极的武士,然而却没有真正的内家高手,你自然看不明白其中道理,别说是你,就是中原等闲人物,也不会强过你多少,贺楼国师这样说了之后,平前辈是立刻离去了么。还是在临走之前又说了什么?”
查干巴拉神色有些懵懂,不明白为何杨宁何以只凭他几句话就作出了这样精准的判断,忍不住用惊佩的目光打量了杨宁片刻,才心悦诚服地道:“恩人说出这样示弱的话,我原本以为这下可糟了,咱们草原上的武士。那是宁死也不肯在敌人面前示弱地,否则必定会落得更加悲惨的下场,公子若是见过结队成群的野狼,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或许中原人的想法和我们不同,那个青衣女子听了这番话,不仅没有再下杀手,反而将剑收了回去。而且速度极慢,仿佛生怕剑刃割破了恩人的手掌,我见她神色怔忡,便暗自猜想,中原女子或者都像阿娴那般重情重义。是否她念在与恩人昔日旧情,想要放过恩人一条生路。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挥剑斩断一幅衣襟。寒声道:我本想和你一拼生死,你却是存心相让,更是生受了我一剑,我若是继续纠缠下去,也未免太过不堪,罢了,你我情义。从今而绝。我只当昔日的宣颉已经死在我剑下,这世上只余一个素昧平生的贺楼启。今日我既然胜不过你,也只有即刻返回师门,潜心苦修剑术,他年若有重逢之日,再一决胜负生死。
我听到这里不觉奇怪,明明是恩人中剑,为何那女子反而说他手下留情呢?只见恩人放下握住胸口的手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处剑伤已经不再淌血了,他凝视着地上那块衣襟,神色十分黯淡,半晌才道:月寒你不必妄自菲薄,虽然我有心相让,然而若是换了旁人,也不必当真受了这一剑。
那青衣女子神色冷漠,仿佛没有听见恩人地话语,转身就要离去,不料恩人身形一闪,却又挡住了庙门,她停住了脚步,漠然道:你我已经割袍断义,我也不再和你为难,你这是做什么,莫非是想要将我留在此地么?若是如此,我平月寒便舍命陪君子,总之不叫你失望就是。她背过身去,我自然看不到她的面容,然而只听她的口气,便可以想见她的神色一定十分冰冷讶异。其实我心里也很惊讶,虽然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恩人占了上风,然而毕竟负了剑伤的也是恩人,这种时候,那个女子走得越早越好,想不到恩人反要拦阻。
恩人突然深深一揖,然后伸手解开衣袍,我这才瞧见他腰间系了一柄两尺多长地短剑,并没有剑鞘,只是用粗布随随便便缠了几圈,我心里正在奇怪,既然恩人也带着兵刃,为什么还要空手对敌,只见恩人取下短剑,双手递给那青衣女子道:月寒,你我今次分别,只怕是相见无期,即便有重逢之日,也已经是敌非友,朋友一场,宣颉也没有什么可以相赠,惟有这柄短剑,是我亲手铸造,虽然粗陋不堪,却也是我一番心意,还请你笑纳。
恩人一说出这句话,我只觉得破庙里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恩人捧着短剑一动不动,那个青衣女子却是一言不发,他们两个人明明面对面地站着,可是谁也不望对方,一个目光低垂,一个仰首望着屋顶。虽然看不到那个青衣女子的神色,但是她似乎在犹疑是否要收下这柄短剑,我在一边看得眼热,咱们胡人并不擅长铸造刀剑,从前都是想方设法从你们汉人那里抢夺,我劫掠并州的时候虽然想法子抢了一些工匠回去,却也没有遇见真正的铸造高手,想不到恩人不仅武功高强,还会铸造刀剑,若非天神转世,哪有这样惊人的本领,像他这样的人物,亲手铸造地短剑一定是神兵利器,那女子居然还不肯立刻收下,好生令人扼腕。不过我可不敢出声抱怨,就连神气都不敢一丝端倪,恩人对那个女子显然情深意重,或者比不上我对阿娴那样痴心,却也差不了多少,或者他赠剑给那女子,是盼着她能够睹剑思人吧,我可不敢羞恼了她,如果坏了恩人的好事,岂非是可惜至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眼睛发酸,突然青影一闪,那个女子便消失不见,恩人手上的短剑也不见了,若非我已经知道那个青衣女子是中原的高手,简直要以为她是鬼神幻化的人物。见她影踪全无,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惋惜恩人没有能够感动她,然而这样厉害地女子,走了总比留在这里好,不过恩人就不同了,虽然他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是我分明觉得他心里其实非常难过。
本来我应该想法子开解一下恩人的,至少也要劝恩人先将伤口包扎一下,然而不知怎么,我突然又想起了阿娴,恩人地红颜知己虽然反目成仇,却毕竟还活在这个世上,说不定过了几年,她想开了,就会与恩人重归于好,可是我的阿娴,却已经芳魂缥缈,再也没有可能回到我身边。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灰意冷,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就连那柄恩人送给那个青衣女子的短剑,也不再因为没有亲眼见到而觉得惋惜了。”
查干巴拉说到这里,语气渐渐苍凉黯淡,神色也变得凄惶迷离,不知不觉竟然住口不言,仿佛是回想起当时的心境,杨宁却也没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只是暗自摩挲着系在左臂的凝青剑,想起赤壁一战,无色庵主在身负必死重伤之际郑重赠剑的心境,不觉痴然。两个人默然相对,竟是谁也没有说话的心情,耳边只听见冰河呜咽,寒风呼啸,远处通明地营帐中已经渐渐沉寂,再也听不见随风隐约飘来地歌舞声和喧嚣声,天地间一片萧瑟。
过了许久,杨宁敛去心中千万思绪,沉声道:“既然平前辈业已铩羽而归,那么贺楼前辈又是怎么中了毒伤的,以他地武功修为,早已是百毒不侵,诸邪难近,你可曾见到下毒的人么?”
查干巴拉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眼中突然闪过一缕恐惧非常的光芒,良久方道:“下毒的是一个女子,她的手段心机可怕至极,我至今想起来仍觉得不寒而栗,若是中原的女子都像她那般,只怕我一生一世都不敢再踏入中原一步。”说到这里,不觉漏出些许庆幸的语气。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拥有相思绝毒,竟能毒倒四大宗师之首的贺楼启,手段心机又非常可怕,心底不觉浮现出一个潇洒不羁的影子,并没有等到查干巴拉说出那个女子的身份,便下意识地问道:“她的名字可是廖水清么?”
查干巴拉神色剧变,脱口道:“你也认得她么?”
杨宁微微苦笑道:“自然认得,在我妻子身上下毒的那个恶毒女子正是廖水清的女儿,指点我来求见贺楼国师的也正是她,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定要报此血海深仇。”
查干巴拉只觉脑子一团混乱,愣愣地看了杨宁半晌,良久才道:“原来如此,我明白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求见贺楼国师了,既然是同仇敌忾,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将当日情形说给公子知晓,或者能够对公子的求医之举有所帮助,只是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公子承诺替我与阿娴报仇,杀死关中马卫两家,可是真的?”
杨宁深深望了查干巴拉一眼,肃然道:“自然是真的,马卫两家在我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要杀他们甚至不需我亲自动手,我也懒得赌咒发誓,你只消记得,我说过的话断无更改就是。”
杨宁虽然语气淡然,然而查干巴拉察言观色,只觉得这个少年言谈举止之间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度,心中再无怀疑,拿起酒囊狠狠灌了两口,这才继续讲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