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六章 万里黄沙(上)
乌素,在胡语中是为寸草不生,凉并之北的万里荒漠水草丰茂,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被黄沙和砾石覆盖,只有隐藏在沙漠中的大小绿洲,仍然残留着昔日的风光。
黄沙之上,一队人马跋涉而行,他们带着将近一百辆马车的货物,在塞外已经算得上是颇具规模的商队了,虽然边境已经平静了二三十年,但是胡汉之间怨仇未消,所以这支商队行进的方式犹如军旅,前后左右数里之内皆有哨探,两列马车走在中间,跨马扬鞭的护卫在左右护翼,就连队中的商旅,也大多携刀带剑,这些人的衣着各异,并非全是汉服,除了担任向导的胡人之外,还有许多护卫虽然是汉人的相貌,却也穿着胡人的服饰,毕竟在荒漠上行走,那些厚重的皮袍更能遮风挡雨,也就顾不得所谓的胡汉之别了。
商队的首领是一个颇具福相的中年胖子,他骑着一匹黄骠马,走在车队面前,和他并辔而行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那大汉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背挂强弓,腰悬弯刀,虽然相貌大部分隐藏在胡髯之下难以看清,但是从他高耸的颧骨以及褐色的眼睛来看,应该是具有胡人血统,但是他的言谈举止都与汉人无异,此刻正与那中年胖子谈笑宴宴,全不似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只是一双褐眸熠熠生光,将四周的环境地理全部收纳心底。
夕阳西沉,映红了半边天空,寒气透过漫漫黄沙缓缓释放,仿佛无所不在。呵气成霜,沙漠的夜晚要比白日冷上数倍,人畜必须得到足够的取暖才能安然度过,眼看天色将黑,还没有看到宿营地的出现,商队上下渐渐有些心浮气躁。正在这时,商队地向导阿加勒催动座下的驽马从前面跑了回来,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沙丘道:“东主,过了沙丘就是咱们今晚要宿营的‘格根塔娜’了。还有大概十里路程。”他的汉语音调有些古怪,但是吐字还算流利清晰,倒也不难听懂。
中年胖子闻言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胡子大汉,客客气气地道:“云老大,老规矩。还是要麻烦你下去看看。”
被称作云老大的胡子大汉颔首道:“东主不必客气,这是云某分内之事。”说罢一挥手。带着几个护卫向不远处地沙丘驰去,他们几人都有着精湛的骑术,奔驰之际人马浑然一体,毫无窒碍,到了沙丘之下也不挥鞭。只是轻提马缰,骏马便直奔而上,转眼间已经到了那座将近五六十丈的沙丘顶部。
沙漠中的绿洲不仅是过往商旅休憩地所在。强盗马贼也不例外,更何况有些没有名气的商队,在见财起意的情况下也难免客串一回,所以在进入绿洲之前派人先行哨探,这是确保安全无虞的铁律,负责这些的往往是商队中最出色的斥,只不过云老大眼光犀利,经验丰富,不是寻常斥可以相提并论地,经常都会发觉别人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故而一向亲历亲为。在云老大前往察探地期间,商队也停止了前进,等候他的消息,向导之所以在十里之外便提醒商队的首领,正是因为这个距离足以防备任何袭击,训练有素的战马只消一次突袭,里许距离瞬息可至,不过隔着将近十里的路程,即使有变故发生,商队也可以及时做出反应,不会因为猝然受袭而损失惨重,而这个距离也避免了云老大几人被调虎离山地可能。
云老大在几个护卫簇拥下登上了沙丘,只觉眼前一亮,蓦然闪现出绿草如茵、碧水如镜的瑰丽景色,虽然已经进入了冬季,万物凋零,然而这片被誉为沙漠明珠的绿洲——格根塔娜,时光却仿佛在这里迟滞了一半,依旧是春暖花开,这是因为这里地湖水是温泉汇聚而成,来往的商旅最喜欢在这里宿营,不过近几年沙漠上马贼猖獗,很多商旅都在这里遭遇洗劫,这才渐渐人烟冷落,今次商队为了赶路,不得不在这里停留,云老大心中其实也是有些隐忧的,饶是如此,云老大也不得不赞叹这天地生成的奇观。
云老大并没有将全部心神沉浸在眼前的美景当中,所以只用了数息时间,他便发觉了湖岸上停放着一辆黑色马车。那是一辆外表朴实无华的马车,然而云老大可以从马车精良的做工,以及放养在草地上的四匹神骏异常的宝马看出异样,就是寻常部落的王公,也未必能够拥有这样神骏的战马,而且还仅仅是用它们拉载马车,若给胡戎的勇士看到,必定是义愤填膺。
马车四周除了一个身负长剑的白衣女子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那女子蹲在湖边,正用双手掬水洗面,虽然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然而只看那千丝万缕的如墨青丝,晶莹如雪的皓腕,就已经可以想见她的容颜是何等美丽。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沙丘顶上正有人在窥视自己
衣女子缓缓起身,用一条方巾将青丝挽起,她的动作丝毫不见妩媚,然而落在云老大等人眼中,却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带着天然的韵律,令人生出风姿绝世的感觉,落日的霞光映照在碧水之上,湖面上蒸腾而起的白色雾气也染成了淡淡的胭脂色,那白衣女子周身笼罩在霞光雾气之中,飘飘然恍若姑射仙子,就连云老大这等心志坚不可摧的汉子,也不觉心神被夺,魂悸神摇。
不过云老大毕竟非比寻常,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已经恢复如初,迷惘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逝,一双褐目沉着冷凝,死死盯住白衣女子背后的长剑,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弯刀。毛乌素沙漠是死亡与生存仅仅相隔一线的凶险之地,别说是商旅,就是马贼,也不敢单独行动。这个白衣女子若不是诱饵,便是拥有卓绝的身手,不论是哪种可能,都必须小心对待,一念之差,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似乎是感染到了云老大的心意。其他几名护卫也在最短地时间清醒过来,各自握紧了刀柄,若论个人的武力,他们其实算不得非常出众。然而当他们的杀气融合在一起,其势却如几何级数般增长,汹涌澎湃宛如大河,而河流宣泄的方向,便是湖边的白衣女子。以云老大的判断,那白衣女子理应立刻发觉自己等人地存在。不论她做何反应,己方都已经是抢占了先机。然而出乎云老大的意料之外。那白衣女子对身后的威胁恍若未觉,站起身来负手远眺碧水黄沙,身姿闲适至极,丝毫看不出半点紧张戒备的意味。云老大正在狐疑之际,耳边却传来一个淡漠至极地声音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窥视?”
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是贴着耳朵响起,云老大身子一僵。他虽然并非绝世高手,在塞外也算是有数的高手,想不到竟然有人在无声无息中便到了自己身后,当真令他惊骇莫名,他的几个护卫也是大为震慑,听声辨位,只觉那人就在自己身后,来不及拔刀出鞘,便想要转身挥拳迫退那人。云老大经验丰富,知道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时候不能反应激烈,连忙厉声喝止几个护卫,张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然后缓缓转过身子,定睛瞧去,并非如自己想像的那般接近,丈许距离之外,一个黑衣少年负手而立。
这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清秀端正,气度温和内敛,若非是出现在这样地地点,而且如此寒冷的天气,他却只穿着一件普普通通地夹袍,大概人人都会以为他不过是个寻常少年,但是云老大当然不会有这样的误解,略略躬身,他从容道:“我等是过路的商旅,还请阁下不要误解。”
少年淡漠的目光掠过云老大腰间的弯刀,道:“商旅?”他地语气带着些许疑问,但是并没有质问的意味,仿佛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问题,当然云老大知道不能无视,便用诚挚地语气道:“阁下可能是第一次到塞外行走,商旅携带刀剑防身是司空见惯的事,更何况我们是保护商队的护卫,难免要全副武装,在下云涉,兄弟们都叫我云老大,今次是护送马邑顺吉商号的李东主前往胡人王庭参加‘那达慕’大会,商队就在沙丘后面,云某是先行一步前来探路的,想不到惊扰了阁下和那位姑娘,还请见谅海涵。”
黑衣少年沉吟未语,从云老大等人身后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道:“那达慕的确是胡人盛会,然而多半在秋高草黄,牛羊肥美的秋季举行,如今不过刚刚过了冬至,马上就是数九寒天,这种时候,举行什么那达慕,你莫非是胡说八道,欺我们无知么?”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云老大便已经知晓说话人的身份,必然是方才还在湖边的白衣女子,湖边距离沙丘虽然不远,也有将近两里左右的路程,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那女子就到了自己身后,她的轻功当真是惊世骇俗,云老大心中千回百转,口头上却是愈发恭谨地道:“两位想必还没有听说过,正月十三是胡主巴特尔大汗的四十岁寿辰,塞外苦寒,男子能够活到这个年纪的,已经算得上是长寿了,而且大汗的爱女乌云其其格公主的婚期就是正月十五,新郎是戎王的次子奥尔格勒殿下,正是双喜临门,所以巴特尔大汗决意举行一次‘那达慕’大会以兹庆贺。听说不仅胡人的诸部王公和戎人王族的许多成员都会前来,就连戎人国师贺楼启也会亲抵王庭见证这对新人的大婚之喜,据说贺楼国师已经有十几年不曾离开大鲜卑山了,这一次难得他老人家贵趾莅临,即使只为了这个缘故,这次‘那达慕’也非的举行不可。
阁下应该知道,咱们和胡人做生意,最烦恼的就是地域广阔,草原荒漠浩瀚万里,茫茫无际,等闲见不到一个人影,一般的商家都
定和几个部落做常年生意,薄利多销,也只有‘那达样的良机,才能财源广进。更何况这一次的盛会千载难逢,如此商机断断不能错过,这一次不仅是马邑的李东主,北疆各地地大商号没有不去参加的,李东主已经是落了后的,若非急着赶路。也不会到‘格根塔娜’宿营,这里常有马贼出没,虽然水草丰美,却不适合我们这些寻常商旅逗留呢。”
那黑衣少年听到“贺楼启”三字的时候。
眼中便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听完了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看了云老大一眼,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灿如朝阳地微笑,温和地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热闹。若是我们想要跟随商队前往胡人王庭,不知道方不方便。”
不过是淡淡的一眼。云老大却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仿佛在那一瞬间蓦然停止,背心更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这是多少年没有过地感觉,幸好瞬息之后,这种感觉便悄然而逝。令人怀疑不过是一场噩梦,云老大犹有余悸地看了黑衣少年一眼,委婉地道:“原本参加商队只要交纳足够的银两就可以了。但是这一次是去胡人王庭,又是胡戎联姻的盛会,若是有人存心不轨,难免会连累整个商队,所以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加入。”
云老大虽然没有明言,这样说法已经等于婉言谢绝,不免有些担心这个黑衣少年会勃然大怒,想不到那黑衣少年却仿佛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微微一晒,便缓缓走了开去。云老大转身看去,只见那黑衣少年的行止看似缓慢,不经意间却已经到了百丈之外,沙丘之上足迹全无,如此绝世轻功,云老大自然心中震撼,然而那白衣女子却更令他惊骇莫名,他原本以为那个白衣女子方才已经到了自己身后,回头之后才发觉她其实仍然站在湖边,并没有移动位置,就连头也没有回,仍在隔湖远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白衣女子不仅能够听到自己和黑衣少年地谈话,还能从容对答发声,甚至令自己丝毫感觉不到距离的存在,这种神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道这一男一女是何等身份,武功居然高明到如此地步,幸好看他们地气度风范不像是马贼,否则自己保护的这支商队,多半会全军覆没。庆幸之余云老大又想到自己婉拒了黑衣少年的事情,不觉有些后怕,幸好那黑衣少年没有恼怒,否则多半是大祸临头,虽然如此,云老大也不打算当真收容这两人进入商队,如此人物,又不是求财的商贾,好端端地去胡人王庭做什么,多半是想要惹事生非,到时候他们一走了之,商队众人却难免遭受池鱼之殃,想到此处,云老大暗自下定决心,回去见了李东主一定要嘱咐他一番,不管那个黑衣少年提出什么优厚的条件,都不能允许他们进入商队。
云老大满怀心事地回到商队,李东主早已经等急了,日落之前若是不能进入绿洲宿营,会有很大地影响,见云老大等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便连忙追问是否能够宿营。云老大匆匆讲了一遍经过,李东主也是有些犹豫,那对青年男女来历不明,武功高深莫测,虽然不像是马贼强盗,却也难免有些蹊跷,如果生出是非,即便人货平安,也可能会延宕路程,但是看了看天色,感觉到四野的寒气,李东主终于下定了决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敢到格根塔娜,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自己这边四五百人,难道还怕两个青年男女么?
怀着这样心思地李东主,满心惴惴的云老大,带着商队进入了绿洲,因为需要绕过沙丘,花费了一段时间,除了那辆马车之外,湖边上已经搭起了一座帐篷,看似朴实无华,然而云老大敏锐地发觉半敞的帐门内流光溢彩,地面上竟是铺着一整张华丽典雅的波斯毯,草原虽然盛产毛皮毡毯,然而这种精美的波斯毯却是十分罕见,还有刚刚铺好的熊皮被褥,通体银白,没有一根杂毛,只凭这一毯一褥,就已经价值千金,令人瞠目结舌,拥有如此身家,还跑到这万里黄沙之上做什么?
那个白衣女子正在点燃篝火,见她手法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宿在荒野,而那黑衣少年却正抱着一个少女向帐篷走去,那少女身着红色狐裘,显露在外的容颜秀雅端丽,虽然不如比那容颜绝色的白衣女子逊色几分,却也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只是她显然正在昏睡,任凭黑衣少年抱持,这般诡异景象,令云老大和李东主面面相觑,心底生出无穷疑虑,只是虽有疑问,那个白衣女子和黑衣少年都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终究是隐藏了心底的疑惑,自去打点宿营的诸般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