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将军庐墓(四)

第十四卷 第五章 将军庐墓(四)

宁伸手将青萍揽入怀中,微笑道:“姐姐,我原以为白,若是不愿与你同生共死,我又何必随你到此。”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如磐石一般,断无转移,青萍听在耳中,却哽咽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只是不敢相信,你的身份何等贵重,当今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你,只要你肯公之于众,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权势地位,都是唾手可得,即使你不希罕九殿下的身份,却还是圣门的武帝,天下学武之人,谁不想晋入先天境界,成为宗师级数的高手,对别人千难万难的事,对你来说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到时候再无人能够胁迫你,压制你,即便你不看重这些身外荣辱,难道还不在乎宗门的传承,萧总管他们都将圣门重新崛起的希望放在你的身上,你又怎忍心放弃这些与生俱来的责任!”

杨宁微微一笑,淡然道:“我的身份又有什么贵重可言,虽有父母兄弟,却是孑然一身,这世上除了姐姐之外,再无人肯真心待我,难道姐姐要我为了那些所谓的富贵权势,和他们虚以委蛇么?至于宗门传承,姐姐更不必放在心上,圣门传承千年,其中自有脉络,武道宗的道统怎会因为一两个人而中道断绝。至于一统圣门,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打算,萧总管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只怕比镜花水月还要虚妄,金陵之行,就当是我利用了他们一次吧。左右我也没有亏待他们,临行之前传授了几种早已散失的绝学给他们,想必已经足以抵偿。姐姐,娘亲弃我而去之时,我便已经立下誓言,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被人抛弃,如果姐姐弃我而去,我活在世上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与其日日忍受剜心之痛。还不如和姐姐共赴黄泉来得快活惬意。”

青萍闻言更是泪如雨下,突然扑到杨宁怀中,泣道:“子静,我对你不起。在赤壁对吴先生那样无礼,其实我是故意激怒他地,否则别说是还有一分希望,就是更加渺茫一些。我也不会胆怯不敢尝试,死且不惧,何畏于生,不过是多受几日病痛折磨。又有什么要紧。按照我的脾气,如果一生一世都要缠绵病榻,不能喜也不能悲。譬如寒露。朝不保夕。自然是生不如死,可是现在有了你。若能与你厮守终身,就是再苦十倍百倍,我也肯忍受煎熬,只是我却害怕,如果这般消磨下去,终有一日会色衰爱弛,你会变了心肠,才会想方设法激怒吴先生。吴先生救过你的性命,幽冀又是你的母族,如果不是恼他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利用我,你是绝对不会和他反目的,只是这一切却都是我有心造成,想要你无依无靠,才肯陪我一起离开尘世,你现在都知道了,若是反悔离开,我也不会怨你恨你。”

杨宁双手紧紧抱住青萍的娇躯,沉声道:“胡说八道,你才没有对我不起,你我灵犀相通,自然明白我的心思,若是我肯低头,不管是朝廷,还是幽冀,都会有我一席之地,只是我杨宁虽然孤苦寂寞,却也绝对不甘心被人笼养圈藏,就是娘亲令我效命于罗承玉,我也绝对不会答应。若是你当真接受了那块宝玉,即便真有一线生机,只怕数年之内,我们两人都要陷身幽冀,对我而言,等于是自缚双手,授人以柄。我虽然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却也知道若是我真心想做一番事业,继承燕王之位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受了罗承玉地大恩,我便再难与他相争,不论你的毒伤能否医好,我欠他的情都难以还清,天长日久,恩怨纠缠,即使我不愿意为他所用,也绝不可能再独善其身。你气走吴澄,都是为我着想,不愿意让我因为你被人挟制,这般苦心,我又怎会不明白,与你同生共死,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别想事到临头将我推开,”

话到这般地步,杨宁和青萍都沉默下来,两人对彼此地心意都是洞若观火,就是想要欺骗对方,都绝难办到,两人都不是寻常儿女,心意一定,便已生出决断,青萍回首唤道:“武叔,你过来给我们作个见证吧。”

无晦一直站在远处,丑陋的面容隐在树阴当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听到青萍呼唤,他似是身躯微震,立刻惊醒过来,喜上眉梢地奔了过来,道:“小姐和姑爷不吵闹了就好,老奴能够看着小姐嫁人,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事先没有准备,别说嫁衣凤冠,就连喜烛灯彩都没有,真是委屈了小姐。”

青萍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透出喜悦之色,欣然道:“武叔学佛多年,今日怎么着相了,有天地为证,武叔为媒,又是在我爹爹娘亲灵前缔结姻缘,何须嫁衣凤冠、灯彩喜烛,我要嫁地人又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武叔应该替我高兴才是,何谈委屈二字。”

杨宁原本就不懂成亲的礼数,只要青萍肯嫁他为妻,便是千好万好,听青萍赞他,更是忍不住喜笑颜开,哪有一丝不满神色。

他们两人都觉得无可无不可,无晦却不肯随便将就,眼珠转了几转,突然道:“小姐放心,老奴自有办法。”说罢也不和两人商议,掠到尹夫人墓后,跪倒地上,用双手开始挖掘泥土。这一块坪子虽有溪流滋润,泥土却并不松软,也亏得无晦十指如钢,不过片刻就已经挖出了一只红漆描金的箱子来,也不知道这只箱子在土里埋了多少时光,外面地红漆早已剥落,金色花纹更是晦暗无光,却依稀可以看出那花纹原本颇为雅致华贵,而且在地下埋了这许多年,木料竟然没有一点腐朽的迹象,显然材质非常。无晦扭开箱子上生锈的铁锁,打开箱盖。一股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杨宁和青萍好奇地走近,双双低头望去,只见箱子里面竟是两件红艳艳地喜服,虽然上面有一层层浮土,却隐约可以看得见上面精美地龙凤刺绣。

无晦不等青萍动问,便肃容道:“将军和夫人去世地时候,身上原本还穿着拜堂成亲的喜服,消息走漏之外。府中上下一片混乱,有人浑水摸鱼,有人自寻生路,竟无人顾及将军和夫人地后事。我才能趁着那些世家豪门争夺将军遗留的权力之际盗走他们的遗骸。在龙眉寺替将军和夫人入殓之后,这两件喜服无处存放,老奴又不愿用火化了,才用箱子装了埋在地下。也算是留

,想不到今日却可以派上用场,若是别人自然不好动姑爷都是至亲。将军和夫人必不会怪罪的。”

青萍秉住气息,拿出两件喜服,抖落上面的灰尘。只见衣裳并无败坏。想必都是上好地料子。才能在土里埋了这许多年依旧维持原貌,却也亏得这箱子严密。没有给虫蚁留下进入的风缝隙,只是毕竟埋葬了多年,有些尘土气味,不能立刻穿在身上。不过这些自然难不倒青萍,拿着两件喜服走到溪边,在溪水中洗涤干净,几条小鱼感觉到溪水波动,毫无畏惧地靠近过来,在衣裳内外游了一圈,才悠然而去,这溪水触手温热,这种不知名的游鱼竟然能在水中生存,天地造物,却也是无奇不有。

青萍洗净衣裳之后,杨宁伸手接过,用炽热的内力熨过两遍,便已灿烂如新,一点尘土气息也无,又将那件女子地喜服递还给青萍。青萍摩挲着喜服柔软光滑的段子,不觉想起娘亲扶正拜堂的那一日,自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想要摸摸那漂亮的裙子,却给侍女抱走,生怕自己弄污了喜服,想着想着,两点清泪已经坠落在喜服上,不愿给杨宁误会,抬起头来已是故作欢容,却不知溪水如镜,一切早已落入杨宁地眼中。

杨宁故作不知,笑道:“姐姐,我陪你去换衣裳,好不好?”

青萍闻言不觉满面通红,瞥了满面笑容的无晦一眼,也不理会杨宁,抱了喜服走到一片比较稀疏的树林中自己换上,又解开头发挽起发髻,也不知是否心中欢喜的缘故,若是换了平常,这一番动作,早已让她气喘吁吁,今日却只是觉得有些疲累而已。等她走出树林,只见杨宁也已经换了大红喜服,立在溪边临水照影,面上神情虽然依旧沉凝淡漠,却也掩不住无限欢喜。尹天威身姿伟岸,杨宁毕竟年纪太轻,身量还未长成,那件喜服穿在他身上不免有些松松垮垮,可是青萍看在眼中,却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个少年更加俊秀地新郎。听见青萍的足音,杨宁也转头望来,刚要说话便已经愣住,双目痴痴凝望着青萍身穿嫁衣的美丽模样,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自己地目光。

两人缓缓走到一处,青萍习惯地伸手帮着杨宁整理衣裳,不过是重新系好衣带,这件喜服便显得妥帖许多,再也不能遮掩杨宁俊逸挺拔地身姿,杨宁地目光却落到青萍的鬓发上,只见除了一根束发地玉钗之外再无旁的妆饰,目光流转处,突然信手一招,丝丝缕缕的真气席卷而过,一朵盛开的紫色雏菊茎叶突然折断,花枝宛若有丝线牵引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到杨宁手中,这一式《擒龙手》信手拈来,毫无烟火气息,已经臻至大成,令旁边含笑侧目的无晦瞳孔微缩,杨宁和青萍却恍若未觉,青萍垂下螓首,任凭杨宁将那朵碗口大的雏菊簪在鬓发间,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双双携手,走到尹氏夫妻的墓前三跪九叩,结为夫妇。

大礼一成,青萍心神一泄,只觉头晕目眩,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渐渐消散,双膝一软,娇躯开始摇摇欲坠起来,杨宁连忙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心中不觉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欢喜,又似是悲苦。杨宁和青萍虽然早已两情相悦,却无奈被红尘琐事困扰,加之年纪尚轻,只觉时日还长,故而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今日两人结成了眷属,只觉欢喜无限,四肢百骸之中似乎都溢满了融融喜气,比起从前若即若离的情人缱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本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刻,可是两人心中,却又不免暗自神伤,悲苦不禁,青萍身中相思绝毒,已经是命悬一线,仅剩的一粒解药,也不过能够延续三日性命,两人都是孤傲倔强的性子,本来不易觅得佳偶,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彼此,刚刚成亲便要离开人世,即便在九泉之下相依相伴,又怎及得人世间片刻缠绵。不知过了多久,青萍才低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子静,亲我们已经成了,爹爹娘亲也拜祭过了,我突然很想回洞庭,再看一眼洞庭月色,再听一听渔歌唱晚,我们这就走吧。”

杨宁闻言不觉微微一愣,青萍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却心知肚明,青萍之所以要千里迢迢赶到江陵,多半是想埋骨在父母身边,想不到却又突然改了主意,只是他一向不愿违逆青萍的心愿,洞庭湖又是两人相逢之处,便欣然应允,也不向无晦告辞,双手抱起青萍便转身离去,他的轻功绝佳,在他身后,无晦高声呼唤道:“小姐,姑爷,你们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再回来给将军夫人上香啊?”语气焦急中带着几分失落。杨宁对无晦的呼唤声置若罔闻,声犹在耳,他已经抱着青萍出了这片密林,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虽然如此,杨宁心中却明白,那密林深处,幽静恬美的所在将是他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忘记的地方。

其实从青萍第一眼看见无晦,她便决定不会死在父母坟前,那个老人等了一辈子,就是希望看到主上的爱女长大成人,若是自己死在他面前,那可敬可怜的老人,又该如何渡过今后的岁月,所以她选择了回到洞庭,她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纵情歌舞,在那里遇见心爱之人,还有什么地方比洞庭湖更适合沉眠呢?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去,青萍下意识地缩进杨宁温暖的怀抱,杨宁外放的真气,隔绝了寒意风霜,青萍只觉无边倦意涌上心头,不禁缓缓闭上了眼睛,梦里依稀,她似乎看到了父母笑意盈盈的面容,忍不住微笑起来。

杨宁心有所感,恰在此时低头看去,只见怀中玉人笑靥如花,只觉心中一荡,内力差点接续不上,幸而他武功精深,一口真气转瞬间透过十二重楼,才没有从半空中跌了下去,不过这样一来,却惊醒了半梦半醒的青萍,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到杨宁略显尴尬的清秀面容上,忍不住扬声大笑起来,那清脆悦耳的笑声在林梢空中回荡,惊起了许多正在密林深处小憩的鸟雀,啾啾呖呖的鸟啼声混合着金玉相击一般的笑声,在山林中回响盘旋,久久未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