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七章 有情无情(三)
烟闻言啼笑皆非,这才明白杨宁方才茫然的神色并不欺骗自己,罢了罢了,自己阴沟里翻船,被这个初出茅庐的九殿下玩弄于股掌之上,仔细想来,这少年虽然过分单纯,却是大智若愚,要不然怎能根据昔日洞庭湖上的数日相知就想出这样周密的计策来诱使自己入彀呢?怪不得此子能够成为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若是久历世情,想必更有精进,已经衰败的魔门或者在他手上能够发扬光大呢?想到此处,只觉自己再不能轻视他了,若是一着不慎,当真有落败的可能。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平烟却没有发觉,和杨宁的再次相逢,虽然原本一尘不染的芳心中多了无尽怨恨,但是却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念。
不过平烟却不知道自己仍然是高估了杨宁,杨宁虽然并非愚笨,但是却也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和精明,他能够想出这样的计策,实在是因为发觉了平烟和自己的相似之处,虽然出身不同,一个是魔门嫡传,一个是翠湖高弟,但是两人的性情都是一般的孤傲不群,平烟淡漠世情,杨宁桀骜不驯,骨子里两人却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当日一见,两人便觉惺惺相惜,只不过份属敌对,故而没有表露出来。因此杨宁想来想去,觉得想要让平烟上当,这个计策需得能够骗过自己,甚至是明知受骗,也会入彀。所以他将每一句话都反复揣摩过,直到觉得自己会信服为止。这般处心积虑,才能一举奏效,让平烟同意了文战,杨宁如愿以偿地确保了最大的胜算。当然平烟之所以会上当地缘故,除了性情方面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无论是敌是友,平烟待杨宁都与众不同,即使怨恨杨宁杀死了无色庵主。也是悲痛多过怨怼,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想这样子欺骗冷心冷情的平烟,只怕几句话没有说完,就被平烟一剑杀了。根本没有施展手段的可能。
也正如杨宁预料一般,虽然知道上当,但是事已至此,平烟也只是摇头轻叹一声。无奈地道:“罢了,罢了,你若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就去问你的青萍什么是吴下阿蒙吧。我可懒得做你的先生,你在我师父无色庵主面前是否也是这般无赖,才讨得她老人家欢心。要不然恩师一向都是出手无情。怎会对你手下留情呢?”
杨宁闻言神色有些黯淡。虽然赤壁一战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无色庵主的音容笑貌依旧经常在他眼前浮现。每当他用手指轻抚凝青剑冰冷的霜刃地时候,都会忆起平月寒那孤傲绝伦的无双风姿,虽然从不后悔当日的冷血一剑,可是心底的那一缕隐痛却是不曾稍减。这也是他宁可施展心机,也不愿和平烟生死相搏地原因之一,只因心中那一偻愧疚歉意,极可能在生死决战中影响他的斗志。不过这样的心情,即使是面对着和平月寒关系最深厚的平烟,杨宁也不会说出来,不愿正面回答平烟地问题,目光在河水两岸一掠而过,一缕灿然的杀气瞬间从眉梢眼角扬起,伸手握住袖中凝青冰冷的剑刃,他冷冷道:“我很讨厌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不如我们就比一比杀人吧,谁杀得多些就是赢了这一战。”
平烟向四下一打量,只见秦淮河这一段两侧地岸上多是富贵人家的别苑,草木扶疏中掩映着亭台楼阁,临水的一面多半只有低矮地粉墙,正好将秦淮河上地风光一览无遗,虽然是深秋季节,园中依旧是风光无限,却是没有多少人赏玩,想必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地好日子,园林的主人多半都出去游览金陵近郊地风光了,而不是在早已熟视无睹的自家小园里消磨时光,所以相对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人烟稀少。这样的地方自然最适合解决那些胆敢跟踪两人的探子,不过平烟却不打算给杨宁这个杀人立威的机会,故而只是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想要杀人,也不必寻这样的借口,这些人武功低微,对你我来说,取他们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想用他们来做决定你我生死的筹码,却也未免太过抬举了他们。”
杨宁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没有准备就此分出胜负,只不过这几日在金陵总是能够感觉到隐在暗处的视线,他早已经十分不耐,才想在和平烟交手之前清理一下四周的眼线,也好警告一下那些胆敢窥伺自己的背后势力,平烟话音刚落,他已经感受到那些讨厌的老鼠开始惊慌失措,不由朗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换个方式,我杀人,你救人,若是没有人能够逃生,就是我胜,如果没有人身死,就是你胜,若是有生有死,就当是你我平手,接下来是继续文战,还是生死一搏,都由你来决定,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奉陪到底。”不给平烟反驳的机会,杨宁的身形已经如同一缕
向距离十余丈的河岸扑去,
平烟神色一怔,知道杨宁的孤傲性子又犯了,才会明明已经迫自己订下文战之约,还要留给自己覆盘的机会,正想摇头说不必如此,文战也可的时候,眼前已经不见了杨宁的影子,抬头望去,只见杨宁身形已经堪堪到了岸上,正在半空中蓦然翻转,宛若苍鹰搏兔一般向一座太湖石假山后面扑去。几乎来不及细想,平烟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既然杨宁已经划下道来。她焉有不接受挑战的道理。
一个灰色身影从假山后面的阴影里飞掠而出,头也不抬地向旁边的灌木丛中钻去,那人选的时机绝妙,正是杨宁已经凌空下扑的前一瞬间,若是常人可能会因为身法用老而无法追击,可是杨宁仿佛早有所料一般。离地还有丈许距离之际,身形猛然一个扭转,宛若鲤鱼出水一般反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曲线,从那灰影身后一掠而过,灰影茫然不觉,依旧向前狂奔。杨宁地身形掠过假山顶上,微微一沉,借力向不远处一座二层楼阁扑去。钩心斗角的飞檐之上,一个青色身影正匆匆跃起,却只觉眼前一花,眼中映出一个少年清秀冷峻的容颜。然后便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道袭来,整个身子仿佛被檑木撞击一般飞坠而去。直到这时,那个已经奔到了灌木从前的灰影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蓬血雨从他的后颈喷射而出,却原来杨宁从他身后掠过的时候已经用凝青剑割断了他的颈子,只是直到此刻,作用才显示出来。那人身形一滞,已经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从楼顶坠下地青衣人的身体重重撞击在地面上。
杨宁没有丝毫迟滞。一掌击飞青衣人的同时。身形已经幻出淡淡虚影。再度闪现之时已经出在一座临波亭上,只是这个亭子却是位于百丈之外的另外一处园林里面。亭中立着一个风姿俊逸地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黑色武士服,虽然只是凭栏而立,但是身姿渊停岳峙,一见便知道不是寻常人物。杨宁在他身后飘落的时候,他正手扶朱栏远眺,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地威胁,杨宁淡淡一笑,伸指向他后颈缓缓点去,就在肌肤将要相触,真气欲出未出的瞬间,一支淡黄的竹箫横空出现,以同样的速度点向杨宁地腕脉,若是杨宁坚持出手,必定会失去一条手臂。杨宁虽然有无数法子应对,可是如果还手,等于是和平烟正面为敌,这不符合文战的规矩,所以杨宁只是足下微动,避开了平烟的竹箫,平烟挡在杨宁和那个男子之间,手抚竹箫,漠然看着杨宁,眉宇间尽是冷意。
翠湖地《凌波渡虚》和武道宗地《千里一线》虽然都是超越了轻功范畴地绝学,可是特点却不一样,《凌波渡虚》的诀窍在于一个轻字,若是到了最高深地境界,登萍渡水,如履平地,行动间宛若落叶飞花,无声息,《千里一线》的长处却在于一个快字,千里有些夸张,但是百丈之遥可以缩地成寸却非虚言,当然轻灵上面就略差了一些。平烟虽然只是起步慢了一线,但是等她追上杨宁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若是护不住这第三个,只怕也无颜继续和杨宁交手了。不过她虽然已经输了一筹,平烟依旧胸有成竹,除非是杨宁想要和自己真刀真枪地对决,否则这第三个一定可以护住。
两人四目相对,都生出凌厉的战意,身上衣衫皆是无风自动,空气中瞬时充满了异样的压力,到了这个时候,那个男子就是五感再不灵敏也能察觉到身后有异了,不禁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眼中顿时闪现出惊骇之色,却在转瞬间恢复如初,向前几步,走到两人中间,微微一笑道:“两位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会在夏某的别苑出现,嘉宾远来,不知道有什么见教,若是在下能够略尽绵薄之力,必不会推诿懈怠。”
这人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下还能够如此镇定,若非世家出身,就是久经风浪,而且这人虽然神完气足,一身真气含而不露,显然武功已经臻至一流高手的境界,不过此人下盘虽然沉稳,但是脚步略显沉重,而且这么长时间才发觉自己两人的声息,明显不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物,更不像眼线或者探子,目光一瞥之下,平烟不由微微皱眉道:“你是想要杀鸡儆猴,还是存心滥杀无辜,这人难道也是你要铲除的眼线么?”
杨宁目光在那男子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自然不是。”第一个字刚刚吐出,杨宁已经一顿足,潮涌一般的真气泻入凉亭石座之内,平烟的护身真气自然而然地护住了自己,那个男子却是脸色微变,身形微微一晃,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说到“然”字的时候,杨宁身形已经掠
边,反手一掌向水面拍去,一个身穿鱼皮水靠的水鬼底座传来的真气震得松开了双手,如同游鱼一般向水中滑落。杨宁这一掌正好将这人生生压入水中,突如其来的掌力加上水深地压力,这人的口鼻五官瞬时鲜血直流,将视线都遮掩住了,杨宁仍然不肯放过他,毕竟掌力大半都会被河水泄去,难以如愿,所以手腕一翻,隐在左手袖底的凝青剑宛若蛟龙出水一般向水中那人拦腰斩去。直到这时。杨宁才说完了“是”字,已经又有一条人命在鬼门关前徘徊了。
就在这时,一道掌力无声无息地逼近了杨宁的后心,杨宁侧身避开。剑势不由微微一偏,只在那水鬼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不过杨宁顺势反手一剑,虽然那水鬼已经拼命逃去。这一剑多半难以及身,但是只凭剑峰透出的丝丝剑气,已经足以取了那水鬼的性命了。他避让之时,已经思虑周全。将平烟出手的方向挡住,这样一来,除非是全力杀死自己。否则平烟是绝对不可能救下那个水鬼的。不过以他对平烟地了解。平烟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
可是就在杨宁侧身的瞬间,眼睛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男子地身影。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却见在自己身后偷袭的竟是那个风姿俊逸的青年,几乎来不及思索,手上剑势已经加快了几分,可是耳边传来剑气激荡的声响,举目向水面望去,已经是无声无息,除了缕缕血丝浮沉之外,再没有那个水鬼地身影,而凝青剑果然是被一柄银色的长剑挡住。轻轻一叹,杨宁转头向平烟望去,迎上那双冰冷淡漠的眸子,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让他助你出手的,若非如此,水中之人必死无疑。”一边说着,一边瞥了那男子一眼,眼中浮现出淡漠地杀意。
那个男子触到杨宁那双明澈冰寒的凤目,就是心中一凛,他的断玉掌丈许距离之内可以溶金裂石,虽然志在救人,并没有用上全力,可是杨宁虽然避让开来,但是仍有五成掌风击在他身上,可是杨宁别说身形没有改变,就连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这一掌仿若泥牛入海,竟是毫无作用,这样一个对手对自己动了杀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男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杨宁地锋芒。
平烟收剑回鞘,心中却是暗暗侥幸,她没有想到杨宁竟然会误导自己,让自己以为要杀地是亭中这个青年,然后却声东击西,向水中之人出手,想不到杨宁虽然性情单纯,出手却是毒辣诡谲,即便是她也险些入彀,幸而她武功还在杨宁之上,水中有人之事也瞒不过她,杨宁身形一动,她就知道端倪,近距离之内,两人身法不相上下,所以才能挡住杨宁地第二剑。不过这也是亏了那夏姓男子出手相助,阻了杨宁一下,否则那水中之人必然再受重创,就是不死也没有潜水离去的可能了。
瞪了杨宁一眼,平烟冷冷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一身杀气,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一到亭子里就对此间主人虎视眈眈,若有三分聪明,方才也会向你出手,就是没有同病相怜之意,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是唇亡齿寒么?”
感觉到平烟地怒气,杨宁不由缩了缩脖颈,比起真正的杀气敌意,这种纯粹的怒气似乎更让他难以消受,喃喃道:“不错,不错,若是没有了嘴唇挡风,牙齿自然会觉得寒冷,我只想到瞒过你,却忘记了情势对他的影响,虽然还有几个眼线,不过既然已经分不出胜负,就算他们命大吧。”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对岸望去,然后手起掌落,就要将那个青年男子杀死,他这一掌虽然简简单单,可是那俊逸青年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想不出如何躲避,只得一咬牙,抬手一掌迎上,心中越发惊骇,那清秀少年眼中的杀意原本已经消散,想不到却会突然出手,而且掌法如此凌厉神妙,自己一个堂堂的江宁将军,若是死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年手里,想必就是死也不会瞑目吧。
平烟早有防范,竹箫轻轻一划,已经巧而又巧地阻住了杨宁的攻势,冷冷道:“莫非子静也有输不起的时候,还想杀人泄愤么?”
杨宁停手不攻,冰寒的目光在那青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那青年眼中多了几许忧惧之色,才淡淡道:“你竟然背后偷袭,若非是烟姐阻我,纵然给人说输不起,我也不会放过你。”
平烟听到这句话,只觉心头一震,杨宁出乎意料的称呼让她心中百感交加,虽然觉得有些突兀,可是莫名其妙的,这声“烟姐”竟然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