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情假意(下)

杨宁冷厉的目光在练无痕身上凝注了片刻,举步走到乌骓马之前,仰首望向那双铜铃也似,且黑白分明的马眼,唇角露出一抹从容淡漠的微笑,只在这转瞬之间,他已经从冷酷无情的魔帝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天皇贵胄,带着疏离的神色,凤目睥睨之下,透射出无穷的威严,惟有一双幽深冰寒的眸子,却是透出地狱一般的烈焰,令得不小心撞见的人顿觉失魂落魄。就连这匹神骏无比的乌骓马也开始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着马首,似乎想要避开眼前这人。

练无痕瞧在眼里,也觉缕缕心寒,虽然从听涛阁一战之后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可是过去的这段时日,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知道许多,显然这少年虽然连遭挫折,锋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经历过烈火煅烧的宝刀名剑一般,越发显出耀眼的光辉。他是罗承玉的心腹,也是除了吴澄、西门凛之外,唯一真正确知杨宁真正身份的人,罗承玉相信他不会擅自违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会特意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而练无痕的想法也和西门凛等人不同,他出身江湖,从前更是以杀手为业,生性潇洒无稽,如今成为燕山卫的天组高手,不过是因为受挫于刀王杨远,才会为了追求刀法的更深境界,刻意选择了和从前不同的生活。自从因缘际会投入了罗承玉麾下之后,练无痕虽然得到重用,但是大半心思仍然放在武功上面,并不像西门凛一般为了维护罗承玉的地位费尽心思,所以对于杨宁,他有好奇,也有戒备,却没有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执念。

即使如此,练无痕对于杨宁也是戒备多过好感,毕竟上一次的见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听涛阁里面那宛若扑火飞蛾的疯狂,令他至今记忆犹新,这样一个人真的是火凤郡主的血脉子嗣么?他在南下之前,心中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直到这一刻,感觉到杨宁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再无疑虑,只是新的疑念再度升起,如果此人和自己侍奉的主上为敌,会是什么样的惨烈结果呢?想到此处,练无痕便觉十分不安。

在杨宁刻意的威压下,那匹千里挑一的骏马越发不安起来,甚至四肢都开始有些抖颤,练无痕心中不忍,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此马乃是殿下亲自所选的良骥,但毕竟不是龙驹,公子威严天生,若是为了折服此马,伤及此马的精神,惊弓之鸟乃是前鉴,只怕日后天下就少了一匹千里马了。”一边说着,一边释放出真气阻拦杨宁身上溢出的若有实质的先天真气。

两人真气稍一接触,杨宁却陡然真气内敛,练无痕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收手,并没有像轩辕台的那一次险些收敛不住,杨宁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淡淡道:“你的武功大有进步啊,怪不得他敢派你来见我,就不怕我折断他的左膀右臂么?”

练无痕从容笑道:“公子言重了,殿下与公子轩辕台订交,虽然听涛阁有些许误会,在公子是一诺千金,不便留手,在殿下是生死关头,不能不反击,虽然其中多有损伤,但是所幸殿下和公子都安然无恙,殿下每思及此事,都庆幸万分。公子以双绝相托,殿下不顾冒昧,亲自延请两位小姐北上,待若上宾,不曾有丝毫失礼,纵然青萍小姐不解殿下一片苦心,擅自逃走,殿下也未曾怪罪绿绮小姐,反而亲自替绿绮小姐疗伤,延医调理身体,这等深情厚谊,殿下虽然无心邀功,但是无痕身为殿下侍卫,却不能不代主上向公子剖白肺腑。赤壁之变,并非殿下主使,西门统领误会殿下心意,将公子当成威胁,因此有意借刀杀人,这等事虽然有违殿下本意,但也是西门统领苦心孤诣,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才会一错再错。殿下知晓其中原委之后,虽然也想重重惩处西门统领,但是念在西门统领有功在身,殿下身为信都之主,也不能不公平决断,只能革去西门统领的职务,命其戴罪立功,没有深究其罪。还请公子念在殿下身不由己的苦衷,不要因此心生怨忿才好。”

杨宁默然良久,淡淡道:“这是罗承玉要你转达的心意么?”

练无痕摇头道:“殿下并未如此说,只是要无痕亲自送上宝马乌骓,和青萍小姐遗落的佩剑,殿下说,经过赤壁之事,只怕公子和青萍小姐都不会再心甘情愿的去信都相见了,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所以令在下送上程仪,以助两位行色,山高水长,日后自有相见之日,只盼到了那一日彼此之间能够再无芥蒂。”

杨宁仔细听着练无痕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辞,一字一句都是义气深重,若是换了他人听了多半只能欣然接受,但即使是他这样不谙勾心斗角的人听了,也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亲切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却是将他当成需要笼络的人对待了,而且虽然言辞委婉,却明确表示了峻拒之意。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相信罗承玉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是也从未刻意掩饰过,即使西门凛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即使是他,也能够感受到西门凛对罗承玉的忠心,还有眼前这个练无痕,虽然武功不如自己,可是仔细想来,已经是难得的高手,更是深得罗承玉信任的侍卫,只怕自己的身份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论是西门凛的背叛谋害,还是练无痕的拒之门外,岂非都是罗承玉的心意。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想到重返朝思暮想的幽冀故土,终究是自己不能企及的梦想,杨宁仍觉心灰意冷。

捕捉到杨宁眼中一掠而过的痛楚和绝望,练无痕心中微动,虽然不明白罗承玉为何前后行径不一,但是不论是从前的殷切期望还是后来的婉言相拒,练无痕都能够感觉到世子殿下的诚挚心意,只是却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否能够明白世子殿下的一片真心了,只盼这人不要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一般,也对世子殿下视若寇仇吧。

只是出乎练无痕的预料,这一丝软弱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杨宁那深如渊海的眼瞳中,杨宁仰首轻叹道:“也好,上一次以寡敌众,以致失手,未能取世子殿下的性命,已经是在下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度相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了杀机,相见争如不见,也免去彼此心魔纠缠。不知他命你送来宝马佩剑,可曾说过什么时候送绿绮姐姐回来,当日在下重伤垂死,因为敬重世子殿下胸怀光明磊落,冒昧以两位姐姐相托,如今在下既然已经生还,这番托付自然无需继续了,练兄以为如何呢?”

练无痕望着杨宁淡漠深邃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紧,自己毕竟看轻了这少年的坚忍,说来也是,能够身为魔帝储贰,岂是寻常人物,更何况这少年的身上还流着那位奇女子的血液呢。平静了一下心绪,练无痕恭谨地道:“绿绮小姐在黎阳不顾自身安危,贸然施展天魔琴音,以致内伤加重,虽得殿下救治,却是病势缠绵,纵有岐黄妙手,也需三年两载的时间调养才能痊愈。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遨游天下,逍遥自在,若是绿绮小姐随行,却不免辛苦劳顿,旧伤难愈,殿下之意,绿绮小姐不妨在信都多住几年,等到身子大好之后再和两位相见不迟。”

杨宁心中不禁冷笑,这些日子,他听青萍和越仲卿的谈话,已经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一触即发,两三年之后,只怕罗承玉已经稳据燕王王位,到时候权倾天下,纵然不起兵反叛,也是无人可以约束,自己一个江湖浪人,如何还能与割据幽冀的燕王为敌,除非成为傀儡,甘心受人摆弄,才有些许可能吧。只是不论罗承玉所言是真情还是假意,这几年绿绮姐姐都只能成为人质留在信都了。

想到此处,杨宁眉宇间掠过嘲弄之色,那人不愧是娘亲的义子,手段高明,滴水不漏,将自己所有的反抗可能都消灭于无形之中,纵然自己当真有心和他一较高下,凭自己这等浅薄的心智,只怕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吧。娘亲从未给过自己和他为敌的机会,就连自己唯一有所可能的报复手段也给承诺限制住了,只是娘亲和那人仍然轻视了自己,这燕王王位别人珍若拱璧,自己却只当是敝履一般,荣华富贵又岂是自己所求,自己心中奢望的,也不过是娘亲的一声赞许,几许温情罢了。

当然,自始至终,杨宁也未想过罗承玉会失败的可能,不论越仲卿如何旁征博引,信誓旦旦,他只相信,娘亲寄予厚望的义子,自己曾经心生仰慕的兄长,并非那般易与之人。

心中千回百转,最终杨宁只是漠然道:“也好,我令人转告世子殿下的话想必已经传到了新都,罗承玉若是欺负了绿绮姐姐,我必亲手取其性命,就是你们这些人,也一个个都要替绿绮姐姐陪葬,还有,你别忘了替我转告他,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于我,我不过是念在昔日一点情分,才不和他为难,如果幽冀上下,再有任何人敢冒犯于我,我便亲赴信都,杀个血流成河,你记清楚了么?”

练无痕淡淡一笑,虽然心知杨宁的话语并非仅仅是威胁,但是在罗承玉身边数载,他早已深知主上的性情,别说世子殿下对绿绮小姐颇为钟情,即使没有这些情分,以及双绝和幽冀的渊源,世子殿下也绝不会这般直白的用一个女子胁迫对手,对于敌人,在其能够发难之前,世子殿下总是已经断绝了那人的所有生路,而后一击致命,是绝不会落人以口实的。就是他方才暗中威胁杨宁和青萍的这番话,也是他根据形势自己揣摩出来的,罗承玉除了令他送上宝剑名驹之外,就只有寥寥数语,吩咐他向杨宁致意而已,当然这其中他也留意了言辞,断然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纵然罗承玉亲耳听到,也只能苦笑一声而已。

心中通透如冰,练无痕不卑不亢地道:“公子武功绝世,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宗师,别说杀得幽冀血流成河,就是转战天下,伏尸百万,也未必不行,只是郡主之后,幽冀未有恃强凌弱之人,也未有贪生怕死之辈,公子若占着道理,纵然孤身前来,也无人敢伤及公子毫发,如果公子无故逞凶,纵然是三尺孩童,也敢仗剑阻君道路,绿绮小姐,才貌无双,品性高洁,七弦古琴善奏高山流水,殿下乃是知音之人,爱之惜之犹恐不足,焉有加害之理,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尽管放心,在殿下身边,绿绮小姐定会安然无恙。”

杨宁终究不善言辞,被练无痕绵里藏针的这番话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此人又不是他可以轻易震慑的寻常对手,脸色不禁越发冰寒,左手不由紧紧握住了袖中的凝青剑,虽然隔着剑囊,但是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切金断玉的剑锋之利,也可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良久,终于忍住心头之火,冷然别过头去,杨宁漠然道:“你去吧,若是再多言多语,只怕无人可以救你性命了。”

练无痕也知杨宁心中必然震怒非常,虽然性情张扬,悍不畏死,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激怒杨宁,便略一弯腰,就欲离去,脚步还未移动,青萍却扬声道:“练侍卫何必如此急于离去,子静虽然准许你走了,我还有话未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