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曾经是历朝都城,所以这城中有许多宫苑,吴帝孙权初建太初宫,晋代衣冠南渡之后在太初宫的遗址上重建了建康宫,经过历代的增建修补之后,建康宫华丽豪奢,天下罕见,比较而言,洛阳的帝宫不过是在旧址上勉强修整起来的,却是逊色许多。除此之外,建康宫东南的昭明宫与建康宫隔秦淮相映成趣,原本是俗称的动工,还有莫愁湖畔的莫愁殿也是有名的宫苑之一。
越国公纳土归陈之后,为了表示臣服之意,将建康宫的大部分当作了皇帝行宫空置起来,而建康宫外围的一部分宫苑则做为有司衙门使用,昭明宫则改建成越国公府用来居住,又把建康宫的北苑华林园独立出来,作为唐氏中人以及金陵权贵游玩之处。比较而言,昭明宫虽然占地远不如建康宫,但是清新秀丽之处却在建康宫之上,更何况还有华林园相辅,所以唐氏在金陵的享受不比帝王逊色。
这一次集珍会举行期间,当今皇弟豫王杨钧亲来金陵,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住在当作馆驿的莫愁殿,也不好住在昭明宫,所以是住在了行宫临时整理出来的显阳殿之内,虽然这些年来少有人住,但是越国公府每年都会对建康宫进行修建,所以显阳殿并不显得荒凉,树木丛深中反而透出一种深沉的底蕴,令人感觉到这江南古都的名不虚传。
夕阳低垂,宫苑寂静无声,娇语呢喃的江南女子充任的宫女早已经被遣退,灯火通明的大殿上,除了四个身着淡黄衣衫的侍卫之外,就只有两个容貌秀丽,身材修长的宫妆少女侍立在阶下,这都是随郁王前来的人员。殿中金砖铺地,雕梁画栋,轻纱飞扬,四壁或是织锦壁衣,或是琳琅满架,阶上正中的金交椅之后摆着一架金陵八景的苏绣屏风。阶下金砖之上铺了红毡,摆了两张相对的梨花长案,上面已经各自摆了几碟新鲜果品。殿角的香炉中燃着檀香,幽香四溢,令人生出心平气和的感觉。
突然,一个中年侍卫匆匆走入,对着那空着的椅子施礼朗声道:“禀报殿下,客人已经到了,却不肯进来,他要殿下亲自前去相迎。”
屏风之后传来朗朗的笑声道:“苏守义,这就是你的错了,既然是贵客到来,原本就已经禀明本王前去相迎的,如今可不是给人怪责本王失礼了么。”话音未歇,已经走出了一个身着明黄亲王服饰,头戴二龙夺珠金冠的青年,这青年身姿俊伟,方面大耳,眉目清秀俊朗,虽然只是缓缓行来,却已经隐隐有龙行虎步之姿,神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那中年侍卫苏守义下意识地垂下头去道:“属下知罪。”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负手走向殿外,只见一览无遗的宫苑之内,已经有一顶随处可见的青布小轿停在了阶前,轿夫单膝跪倒,不敢仰首窥视,而轿子旁边,一个赭衣青年肃手而立,头上隐隐有着汗湿的痕迹。
黄衣青年走到轿前,微微一躬身道:“帝尊,这里已经是深宫内苑,不会有外人在场,贤弟还是不出来么,莫非当真要为兄给你请罪么?”
轿帘微微一动,一张帖子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飘来,黄衣青年伸手去接帖子,孰料原来轻飘飘的帖子一落到手上就变得重若千钧,黄衣青年玉面上飘过一抹红云,却是神色不动,接下了帖子,笑道:“贤弟是想给为兄一个下马威么?”
轿帘挑起,一个青衣少年迈步而出,正是杨宁,只是此刻的神色已经冷漠如冰,一双沉凝的凤眼几乎看不出任何波澜,目光却已经冷冽得如同利剑一般,只淡淡瞥了黄衣青年一眼,就旁若无人地迈步走进了大殿,目光一扫,毫不犹豫地拣了一张案子,坐在案后的坐席上,冷冷环视了四周众人一眼,才冷冷道:“说吧,你邀我来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只是惦记着旧日情谊,这样的谎话,我十年前就不会信了。”
黄衣青年眉宇间闪过缅怀之色,笑道:“贤弟还是这样直率的脾气。”说罢在少年面容上流连了许久,坐到了杨宁对面的长案之后,然后才轻轻一挥手,两个宫女深深一揖,然后飘然走下殿去,不多时端着酒菜上来,梅花穿竹一般地布满了两张梨花长案。不多时酒菜齐备,两个宫女和殿中的侍卫告辞退去,只将两人留在了殿中。
杨宁正眼也不看满桌的酒菜一眼,只是冷冷道:“三哥,现在已经没有人了,遍插茱萸少一人,若非你在帖子上写了这句暗语,我根本不会来见你,只是我怕若是不来,明天人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如今已经有很多麻烦,可还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呢。”
黄衣青年苦笑道:“不是为兄不想承认九弟的身份,可惜只要我说出了只言片语,我这几个心腹侍卫都别想保住性命了,九弟当日既然离开了洛阳,连父皇和大皇贵妃的大殡都未露面,就是已经绝情绝义,若不得允许,为兄岂敢泄露九弟的身份行踪。今日邀请九弟前来,一来是重叙兄弟之情,二来是有一言规劝,九弟说我虚情假意也好,说我多此一举也好,有些事情,为兄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杨宁冷然不语,恍若未闻,黄衣青年叹息道:“九弟,你的出身是何等的显贵,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你相比,纵然不能继承大统,只要你存了三分心思,就是我皇室的未来擎天之柱,六堂叔祖何等的高傲,也曾经说过九弟你将来的成就必定胜过他,九弟,只要你肯,未来的大宗正之位就是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荣耀莫非你当真不动心么?”
杨宁冷冷一晒,眼中掠过讥诮之色,道:“三哥说笑了,当年我虽然足迹不出栖凤宫,可是也曾听说过一些事情,父皇平日对其他皇子公主都是颇为冷淡,惟有对三哥器重非常,堂叔祖虽然痴迷刀法,但早就一心向佛,若非三哥再三敦请,也不会到栖凤宫来和师尊比武。娘亲昔日就曾经和师尊说过,诸位皇子之中,惟有三哥有帝王之姿,只是时机未到,才蛰伏不起,一旦风云变化,必定破土而出,我当时虽然不懂,但是现在却明白了,什么是帝王之姿,甫一相见,三哥就以富贵相诱,莫非这就是帝王心术么?”
黄衣青年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口中却道:“九弟莫要见怪,为兄知道贤弟并不重视荣华富贵,若当真想要这些,九弟只要到幽冀振臂一呼,就可以得到泼天富贵,只是为兄实在放心不下,九弟纵然不爱富贵,难道就不爱声名么?昔年火凤郡主名震天下,英雄豪杰谁不景仰,九弟如今却是凶名远扬,莫非九弟就不觉得有辱门庭么?魔帝位分虽尊,却毕竟是千夫所指,剑绝青萍小姐本是兰心蕙质,如今也蒙上了凶名,贤弟身为亲王,何必如此受屈,不如名正言顺地纵横天下,纵然行止桀骜一些,也无人敢过问,还请九弟斟酌再三,不要误人误己才是。”说罢,举起酒杯道:“为兄先干为敬,若是九弟肯答允为兄的提议,就请满饮此杯。”
杨宁冷眼瞧着黄衣青年喝下了杯中佳酿,眼中寒光愈发凌厉,淡淡道:“三哥或者还没有说全,若是我接受了三哥的劝告,最好还要听三哥的话,劝外祖和义兄放弃报复,若是义兄不肯,不妨在三哥支持下打回范阳去,是不是呢?”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道:“故所愿也,不敢请尔,不过这一点自然可以从长计议,有些顽疾与其隐忍,不如铲除为妙,燕王世子罗承玉凭着和大皇贵妃的旧日恩义,不仅夺走了九弟的地位荣耀,而且野心勃勃,谋求大位,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九弟纵然不喜为兄,也该知道血浓于水的道理,一旦罗承玉得偿宿愿,不说我杨家烟消云散,宗庙不保,就是九弟的母亲、外祖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无论如何,罗承玉都是姓罗的,他要供奉的是生身父母和罗氏的祖宗,不是没有血缘的许家和令堂,九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杨宁默然不语,黄衣青年的言辞颇为浅显,他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每一句话都是道理十足,亲疏之别,血浓于水,这些道理他虽然从前懵懵懂懂,但是见到这黄衣青年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虽然想到此人只觉漠然,并无情义,可是不知怎么,依旧是因为那一句其实算不上威胁劝诱的隐语前来赴约了,只是因为那句话是昔年第一次见到三哥的时候他吟咏给自己听的,如此而已。只是这并不能说服他同流合污。心思数转,杨宁冷冷摇头道:“你们争夺霸业的事情我不管,我的声名也不用你们担心,只要别对人说起许子静就是杨宁就行了,反正除了你之外,别人也未必还记得我这个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走了。”
话音刚落,杨宁突然觉得一阵疲惫的感觉从心底涌起的,竟然生出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心中一惊,双手支在梨花长案上,就欲起身,但是略一动作,就觉得双膝发软,不禁冷冷道:“三哥,你竟然对我下毒,这莫非就是你所谓的血浓于水么?”
黄衣青年含笑道:“九弟过虑了,你我乃是骨肉至亲,我怎会对你下毒,不过是在檀香里面放了一些安神静心的香料,我平日公务繁忙,因为每每难以安眠,所以所到之处必定点燃这种香料,用来安神养性,我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竟然忘记了今日有贵客到此。可能是这种香料对于武功精深之人的作用明显一些,所以九弟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如果九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需喝杯酒,就可以抵消这长眠香的效用了,就算不想喝酒,只要过上一柱香的时间,也会恢复正常,而且今夜还可得到一个酣畅的睡眠呢。九弟若是有兴趣,不妨试试这种长眠香,翌日醒来定是精神抖擞,更胜平常。”说罢又举杯喝了一杯酒。
杨宁心知自己可以算得上百毒不侵,纵然有些厉害的毒药不能完全避过,凭着他精湛的内功,也能运功逼出毒去,此刻运气调息却是毫无作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香果然并非毒药,多半只是令气血舒缓的药物,最多的作用不过是让人好好睡上一觉,想到此处才能确定黄衣青年并没有恶意,心中一宽之下,便端起酒杯喝下了杯中琼浆。毕竟以他的性子,是不喜欢五感受到干扰的,事实上,他永远也不能理解凭借外物影响情绪心神的作法。
黄衣青年眼底深处闪过惋惜之色,他刻意布局,更是一改平日滴酒不沾的习惯连喝了两杯酒,就是要让杨宁毫无顾忌地喝下杯中琼浆,香中的确无毒,但是酒中却有一种特制的剧毒“缠ian”,却也没有别的作用,只会将人的一身真气全部毁去而已,而且只要沾上一滴,就绝对不可能逼出毒去,纵有绝世武功暂时压制毒性,也终将受害。而那香料的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让人五感麻痹,才会令杨宁这样的高手忽视毒发初期的异状。这种剧毒珍贵非常,一滴就价值千两黄金,皇室多年也不过炼制出了三份“缠ian”。他对杨宁并无恶意,这种剧毒虽然可怕,但是却不会伤害身体的元气,只需过上几年,若有恒心毅力,毒素除尽之外还可以重新练武,他只是希望将这个弟弟控制在自己掌中,若是杨宁肯屈服,日后他必定将富贵荣华不吝赐予,只是此刻却要苦了这少年呢,他苦练得来的一身修为眼看就要失去了。想到此处,纵然是他心性如铁,也觉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