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敌军崩溃四散,青萍只觉得手臂颤抖发软,痛得连鼓槌都拿不稳了,比起手臂的痛楚,她更觉得酥软的双足生出麻痒的感觉,周身上下的冷汗更是早已经将衣衫浸透,江风吹过,浑身一片冰冷,方才专注于指挥水战,直到此刻才生出后怕来。从前只是和师父在沙盘上推演战阵,从未有过真正的作战经验,这一次临危受命,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当真是侥天之幸。若非自己将计就计,趁着那名奸细行刺失败的契机布下陷阱,诱使两军猛攻己方,失去了防备之心,凭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超常发挥,也不可能令敌军一败涂地。当然这其中还有更多的巧合,若非伊不平已经掌握七煞鱼龙阵的基本阵形,并且训练精熟,而自己为了思念父母,更是每每拿着七煞鱼龙阵的阵图时时推演揣摩,也不可能在这等情况下尽情施展出了七煞鱼龙阵的前三种阵形。当然这已经是竭尽所能了,如果敌军是训练有素的真正水军,彼此之间又不是貌合神离,没有轻率冒进,这一战的胜负还在未定之天。而且青萍隐隐觉得,还有一个缘故,就是那两名敌对的水军首领,多半也是水战名将,可能识得七煞鱼龙阵的威力,所以被父亲昔日的威名震摄,这才表现失常,以至于遭到惨败。
僵立了片刻,觉得四肢渐渐恢复了一些力量,可是从里向外透出的寒气却让她开始有些战栗,丢下鼓槌,忍不住双臂环抱,想要得到一些温暖,正在此时,低垂的眼帘看到了一双有些迟疑的脚到了身前,只须看到那青色的破碎衣衫在长衣遮掩下依旧滴着江水,不必看第二眼,青萍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青萍只觉得这些时日积攒的委屈愤怒再也压抑不住,腾的站了起来,指着杨宁的鼻子就大骂道:“子静,你这个蠢材,那个西门凛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帮着他,结果差点把性命都送到他手上,你武功既然已经恢复了,怎么不早些离开呢,害得我和伊叔叔也差点陷于死地。哪怕你方才在他们联手之前脱身离开,我也可以说服伊叔叔突围离开,何必和两倍以上的敌人拼得死去活来,还害得我差点死在奸细手上,都是你不好,我是倒了什么霉,居然差点给你陪葬。”
杨宁怔怔望着青萍,脸上的神色古怪至极,自他出生到现在,即使是他的娘亲,盛怒之时最多也不过是淡淡训斥他几句,虽然接下来的惩罚和疏离足以让他从心底生出彻骨寒意,但是也从来没有这样责骂过他。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然生不出一丝怒意,目光牢牢锁在青萍涨红的脸庞上,额头上满是汗水,一双曾经温柔如同春水流波的凤眼此刻已经尽是怒火,日已西沉,漫天的彩霞映在这双明晰剔透的眸子里面,越发显得流光溢彩,熠熠生光。而杨宁更从那火焰燃烧的双眸中看出来那深藏的激动,即使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的嗔怒也难以遮掩劫后重逢的无边喜悦。
对着这样一双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遗忘的美丽凤眼,以及和睡梦中截然不同的怜爱眼神,杨宁的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一种陌生的感情涌出心底,不再是雏鸟一般的依恋,也不再是稚童一般的孺慕,那是一种令他心慌意乱的柔情万缕。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陌生的情绪变化,杨宁无措地低下头,无意识地搓着双手,茫然的眼神闪烁不定,看上去却像极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在遭到尊长斥责之时的反应。
杨宁这种看似乖巧的反应自然不能让青萍息怒,想起一路上的艰辛,想到生死不知的绿绮和忠伯,想到方才那场回想起来都会心惊胆战的血战,不知不觉间,两行珠泪已经缓缓滚落,青萍哽咽道:“笨蛋,这些也就罢了,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就是刀剑指着你的鼻子,你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从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是你凭什么给我和姐姐作主,我问你,你瞒着我和姐姐去行刺那个燕王世子也就罢了,失手之后为什么把我和姐姐托付给他,难道我和姐姐就没有自保之力么?你有什么资格替我们安排未来,你若是真的死在罗承玉他们手上,难道我和姐姐能够在信都安享荣华富贵么?现在好了,你和罗承玉想必彻底翻脸了,我也逃了出来,可是姐姐和忠伯怎么办,那个罗承玉不是好人,一见到姐姐就失魂落魄,如果他欺负了姐姐,那可怎么办呢?”说到此处,青萍再也忍耐不住,终于一把抱着杨宁大哭起来。
长久以来因为心悬杨宁的安危,青萍已经暂时压抑住了对绿绮处境的忧虑,如今杨宁已经平安无事,她自然开始担心绿绮的安危,一想到都是杨宁多事,才忍不住痛加指责起来,但是骂着骂着,她却又不忍起来,她自然知道杨宁当初那样做,原本是极为妥当的处置,因为师承的关系,她们姐妹在幽冀自然可以安然无恙,而若留在洞庭,反而可能会被存心利用的势力控制加害,只是杨宁这样做,却是不曾考虑到自身安危和将来的为难,如果自己姐妹落到罗承玉手中,等于是杨宁将自己的把柄双手奉上,青萍就是再不解事,也知道在杨宁心目中自己姐妹的地位如何,若是因此成为杨宁的牵绊累赘,那可是青萍死也不肯的,再加上担心杨宁安危,这才不顾一切逃了出来。
杨宁今年不过十七岁,原本不解女儿心事,但是青萍却是不同,失去记忆的两年,他几乎一半时间是在青萍身边度过的,而青萍虽然和绿绮姐妹情深,但是绿绮个性过于淡漠,即使是青萍,也觉得对着她的时候,未免过分寂寞,若是有了心事,向她述说的时候总觉不能尽兴,所以反而更喜欢拉着杨宁在月下花前说些心事,反正不虞这沉默寡言的小子说了出去,杨宁当时虽然懵懵懂懂,听若不闻,但是实际上智慧未损,已经字字记在心里,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如此了解一个少女全部的心事的,所以杨宁不需多费心思,已经了解青萍的心意。
但正是如此,才令他越发生出歉疚不安之心,下意识地反手将青萍的娇躯抱住,原本慌乱的神色也变成了平素的淡漠坚凝,一副呵护关爱的姿态。在失去记忆的两年,丝毫不谙世俗忌讳的杨宁,经常会有一些亲昵的动作,青萍只当他不懂事,多半都不甚计较,只是太过份的时候才会斥责几句,不知不觉间两人早已经是亲密非常,再加上青萍此刻情绪激荡,根本没有发觉此刻两人的举动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而那些锦帆会的水贼虽然看在眼里,但是他们多半都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对世俗礼教本就不甚看中,再加上这两人身份特殊,一个是恩主爱女,又刚刚统领水军取得大胜,另一人虽然是外人,但是杨宁方才的血腥杀戮,将高手名宿视若无物的表现早已经折服了这些只重视武力的汉子,根本没有人有胆子前来打搅,就连伊不平心中嘀咕,担忧二小姐的名节,也没有勇气过来惊散这对深情款款的小情侣。唯有一向鲁莽的褚老大,满眼的好奇兴奋,大有上前出言调笑的意思,却被文缙儒死死拉住,不许他上前惹祸。
过了片刻,青萍渐渐止住哭声,这才惊觉和杨宁之间的姿势未免太过暧i,连忙一把将他推开,眼光飞快地四下一扫,所有水贼都连忙转过头去,装作忙乱的模样,好像方才没有偷眼相瞧似的,青萍自然看得出这些人的欲盖弥彰,不过杨宁在她心目中此刻仍是亲如骨肉的兄弟,所以只是玉颊一红就恢复如常,又扯着杨宁走到船舷边上,细细问他别后情形。
杨宁心中虽然恍然若失,但是很快就被青萍的问话吸引了注意力,原本萌动的异样情感不知不觉已经深藏起来,就连他自己也不复记忆,乖乖地将听涛阁行刺失败之后的遭遇事无巨细地告知青萍,青萍神色随着杨宁的讲述千变万化,忽而忧心,忽而愤然,忽而宽心,尤其是听到杨宁说到在巴陵郡守府受刑之事,长眉倒竖,凤目寒光四射,显然愤怒至极,更是忍不住伸手扯开杨宁胸前的衣衫,果然看见仍然留在肌肤上的淡淡鞭痕,恨恨道:“子静,你放心,以后我会帮你报仇的。”
虽然明知道青萍的武功比自己还差得远呢,可是杨宁不知怎么却觉得青萍那斩钉截铁的语气透着无比的决心,眼中一热,差点落下泪来,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原本以为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实际上也在自己心头上刻上了不可弥补的伤痕,只不过痛得惯了,竟是已经麻木了,而在这亲如姐弟的女子面前,似乎所有的伤痛都不必忍耐,可以说出来给她知道,并且从她那里得到安慰。
听完了杨宁的讲述,青萍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气恼,只是她此刻气恼的却是杨宁,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意,她开始一件件的抽丝剥茧分析起来,只想让杨宁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些事情,今后也可以少吃些苦头,越说越是气恼,不免低声责骂起来,只觉得恢复了记忆的杨宁比起从前来更令人难以放心。
杨宁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青萍铁青的脸色,知趣地听着青萍苦口婆心的教训,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只听了片刻心神就开始恍惚起来,只觉得青萍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宛若珠落玉盘,又似流水潺潺,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沉醉,浑忘了身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