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寒清江

杨宁出现在浮台之上的那一瞬间,西门凛和师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会合,纵然是不相干的人,也能够感觉到这两人炽烈的目光仿佛在空气中激起了一线火花,只是却没有人想到,此刻,这并非是两人心怀切齿之恨,而是因为在一瞬之间交换了无数默契,达成了联手对付杨宁的协议,当然这两个人的神色都没有丝毫破绽。

看到秋素华已经乘舟返回,心中再无牵挂的师冥立刻扬声道:“子静公子既已落败,虽然非战之罪,也终究是败了,不论是什么样的决斗,本侯还未听说过败阵之人可以再次出手的,这似乎并不符合江湖规矩。何况子静公子三战都不轻松,想必已经视筋疲力尽,为何还要逞强出战?”口中虽然说着似乎不满的话语,但是师冥一边说话,一边却是暗中打了个手势,一名青袍鬼面的侍卫悄无声息地退向舱中。

西门凛目光炯炯,已经将那侍卫的举动看在眼里,却是故意忽视不见,一边令人去接凌冲回来,口中却反驳道:“师侯此言差矣,子静虽然不慎失手,被伊会主胜了一阵,但是毫发无伤,自可再战,侯爷也说子静之败非战之罪,既然如此,如何不能再战,若是侯爷怕了子静,不愿让他出战,那么本座也就认了,不如就让本座亲自出战,成全侯爷的英名如何?只是这一次侯爷可别让秋姑娘代为出战了。”

听到西门凛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师冥心知若是自己当真不接受杨宁出战,那么己方可就落了惧怕杨宁的口实,一旦如此,就是真的取胜,江东群雄也是颜面扫地,根本是得不偿失,达不到立威的目的。不过他本就不想阻止杨宁出战,方才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顺便拖延一下时间,令人请出真正对付杨宁的杀手锏罢了。所以他在眼角看到一抹灰色衣角出现在舱门的时候,便高声道:“既然西门统领这样坚持,本侯也只好顺天应人,不过若是子静公子有所损伤,可别怪本侯言之不预。”

西门凛淡淡一笑,从容道:“子静,你可要领会师侯的一片好心,若是不愿出战,却也无妨,本座还未出手呢,别说子静你难遇敌手,就是本座,想必也可以横扫江东。”此言一出,人人都当西门凛和师冥针锋相对,故作狂妄之语,江东一方多半怒气冲冲,只有少数几个头脑清醒的人才察觉到其实西门凛是在对杨宁用激将法,此言一出,以杨宁的高傲,等于是彻底断绝了杨宁弃战的可能。

杨宁闻言神色却是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扫视了众人一眼,一双眸子仿佛亘古不变的苍穹一般清澈深邃,没有丝毫的轻蔑,只是有着无尽的漠视,他早已将江东众人的武功深浅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无人可以胜过自己,所以西门凛的激将之法在他心目中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听过也就算了,可是他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冷漠比狂妄和傲慢还要更加刺痛人心。若非众人忌惮他的武功和狠毒,只怕早已非议四起了,即使如此,许多自恃武功高明的悍匪或者白道高手,眼中已经有了跃跃欲试的意图,虽然杨宁出来之后神采奕奕,可是他们也多半都是一流高手,自然知道疗伤对于真元真气的消耗,先入为主,总是不肯相信杨宁已经恢复了元气,甚至有些人猜疑,杨宁是否是外强中干,想要用先前的显赫战绩威慑众人不敢应战。当然有些人却是绝对不会走眼的,而且也和西门凛一样生出了无穷的疑问。

杨宁重新出现的那一刻,原本言笑晏晏的颜紫霜眉宇之间蓦然多了一缕惊诧之色,秀雅端丽的容颜上显出几许怔忡的神色,原本温润清澈的目光竟是多了几分冰寒,目光从杨宁身上移回到棋枰上,略一思索,将一粒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打入了黑玉棋子疏落有致的重围,转瞬之间,原本支离破碎的白棋已经连成一片,相互辉映的柔和光芒,仿佛结成了罗网,疏而不漏。

明月璀璨如同寒星的眸子略略一黯,继而笑道:“姐姐的棋路平和中正,细致绵密,官子之时更是步步为营,小妹认输了。”

颜紫霜神色淡然,含笑道:“妹妹棋风凌厉,变化莫测,常有奇思妙想,若论棋力本在紫霜之上,只是常有急功近利之举,不及紫霜棋风稳健,故而才棋差一着,而且妹妹想必终究是分了心,若是冷静下来,思虑周密些,紫霜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有败无胜。”

明月叹气道:“目凝一局者其思周,心役他事者其虑散,小妹不合为了江上胜负分心,故而受到外物侵扰,以致转胜为败,只是明月不明白,姐姐难道就没有分心么,今日是否事成,对姐姐来说干系重大,对小妹来说尚有无限可能,为何姐姐却能始终不乱心志呢?”

颜紫霜微微一笑,端起香茗道:“只因紫霜十分自信,九殿下断然不能逃过此劫,妹妹可知道无色庵主是何等样人?”

明月思忖片刻,才缓缓道:“听家母所言,昔日翠湖之中,唯一能够和岳宗主平分秋色的就是出世一系的平月寒,今日的无色庵主,若论才华气度,平月寒如皓月当空,不逊于人,若论武功,平月寒不仅胜过岳宗主,而且推陈出新,自创三十六式孤寒剑法,虽然不合翠湖路数,但是威力更胜一筹,只可惜平月寒性情孤傲,惯以个人好恶了断世情,不若岳宗主深明大义,品性大度,更兼岳宗主有功社稷黎民,故而在争夺宗主之位时一败涂地,愤然远走江湖,从此不与翠湖中人往来。家母曾说,平月寒非世间人,奈何辗转十丈红尘,不得超脱,可惜了无双性情。”

颜紫霜叹息道:“令堂品评人物,素来十分精当,平师伯性子孤傲非常,虽然从来和宗主不合,但是宗主一向钦佩她的武功人品。当年平师伯离开翠湖之时,宗主曾经亲自相邀,虽然碍于翠湖门规,不能留她在翠湖隐修,可是宗主亲自选择了翠湖一处别府为平师伯隐修之所,更是三顾茅庐,诚心相邀,希望平师伯能够捐弃前嫌,成为宗主左膀右臂。只可惜这番好意却被平师伯弃如敝履,从此绝迹江湖,直到数年之后引领平烟师姐进入翠湖之时,才露出些许踪迹,这些年来,虽然宗主履有书信问候,但是却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回音。这一次紫霜以还恩令相邀,事先实在是没有什么把握,幸好平师伯虽然冷面冷心,却果然如宗主所言,心中依旧留恋着翠湖,若非如此,急切之间,紫霜还真是寻不到一位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件事情呢。”

明月闻言惊叹道:“原来如此,小妹还在惊讶,据闻平月寒桀骜不驯,怎会轻易答允姐姐出手,原来姐姐如此大方,竟然用上了还恩令,看来小妹的赌注是输定了。”

听到明月服输的话语,颜紫霜非但没有一丝欢喜,反而生出不妥的感觉,只因她发觉明月的一双星目之中竟满是淡淡的笑意,目光轻扫,只见明月身侧的地毯上面,不知何时多了十几根象牙算筹,感觉到颜紫霜怀疑的目光,明月挥袖将算筹拂乱,含笑道:“小妹心血来潮,方才替九殿下卜了一卦,震上坎下,雷水解,卦象是草木舒展之象,遇困可解之意。不过小妹易学粗陋,算出来的卦象往往适得其反,所以这一阵九殿下多半是逃不掉了。”

颜紫霜微微一笑,垂下眼帘,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她自然知道明月的生母乃是算学大家,占卜星相也是十分精通,明月深得其母真传,想必这一卦不会有什么错失,翠湖弟子素来顺天应人,这一卦对颜紫霜来说实在是不甚吉利。更何况她深知明月为人,若是没有一些根据,是不会凭着虚无缥缈的卦象来确定一件事情的,莫非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莫非杨宁还有逃生的希望?这不可能,虽然杨宁不知道用了什么逆天手段真气尽复,可是即使如此,他和无色庵主之间的差距也是不可弥补的,无色庵主既然接下了还恩令,又得知杨宁重伤了平烟,怎么可能手下留情,更何况还有西门凛的存在,无论如何,颜紫霜也想不出杨宁有任何的胜算。

明月却不再看秀眉微蹙的颜紫霜,转头看向江水,这时候,正是杨宁第二次登上浮台,向江东群雄挑战的一刻,虽然还没有看到无色庵主的出现,可是明月却知道这一幕好戏就要开始了,微笑着接过侍女送上的新茶,明月想起了母妃昔日的教诲。自恃聪明是为人处事的大忌,颜紫霜苦心积虑设下重重杀局,却忘记了什么是惺惺相惜。莫非她还没有发觉么,无色庵主纵然是孤傲无比,这位九殿下不论是不谙世事,还是阴险深沉,却也是个桀骜古怪的性子,这样的人虽然总是无比寂寞,茫茫人海中难以寻觅知己,可是一旦相遇,往往会一见如故,结为知己,若是杨宁今日还有一线生机,那么就在这位无色庵主的身上。而且根据自己从母妃口中得知的讯息,无色庵主平月寒,可不是一块还恩令和些许恩怨可以牵绊束缚的人啊。

品了一口香茗,明月悠然自得地想到,无论如何,自己却是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虽然占卜之道,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可是方才那虔诚至极的一卦应该十有八九会灵验吧?如果杨宁死在这里,自己就摆脱了无形的束缚,那么遵照颜紫霜的意思,去见见那位豫王殿下也好,毕竟自己终究要嫁人的。如果杨宁安然脱险,那么或许这位九殿下也能成为自己的佳偶,如果他真是心机深沉,有这样的丈夫却也相得益彰,如果他真是懵懂无知,那么拥有这样的身份和武力,成为自己的傀儡也很好。如果能够让自己登上权力的高峰,就是牺牲自己的姻缘,也是值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