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冲被杨宁目光所摄,虽觉心中有无数言语辩驳,咽喉却仿佛被堵塞住一般,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纵然是千言万语,也不能改变这少年心志,虽然有心置疑杨宁说得是假话,可是一撞见这少年如燕山的冰雪一般清冷纯净的目光,便觉得任何怀疑都是一种侮辱。可是若是相信了杨宁所说,那么自己岂不是无事生非,险些成了挑拨离间的小人,更令他心慌的是,他心中竟然开始不安起来,想到世子殿下对自己的宽厚恩遇,自己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而污蔑世子殿下的贤孝之名,想到此处,只觉心中愧悔交加,胸中气血翻涌,再也不能支撑,竟是再度一口鲜血吐出,眼前一黑,已经向下栽倒。
西门凛在凌冲身躯摇摇欲坠之时,已经上前一把搀住,趁势替凌冲把了一下脉,先是眉头微皱,然后便舒展开来,伸手点了凌冲几处穴道,笑着对杨宁说道:“你倒是面硬心软,这家伙的性子就像是粪坑里面的石头,又臭又硬,便是本座,见了他也是一肚子怒气,你却不嫌麻烦用了震穴之法,逼出他肺腑中淤血,救治了他身上的暗伤,若非如此,只怕他纵然伤势痊愈,也会留下后患无穷。其实本座当日也知道凌冲身上仍有暗伤,只是无计可施,原想回去之后再寻歧黄圣手慢慢医治,想不到贤侄却有这样的手段。这套震穴手法繁复无比,当初本座虽然也曾学过,只可惜资质浅陋,竟是只学了三四分,若是用来伤人制人倒是可以,想用来救人却是火候不够。贤侄却连‘流火回春’都能够随手使出,想必这门功夫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当真让本座佩服!”
听到这句话,杨宁却是面上一红,他听出了西门凛语气中的疑惑,忍不住避开了西门凛的目光。西门凛见状心中一动,已经知道杨宁心中有鬼,面上不由露出哭笑不得之色。
武道宗武功博大精深,尤其是点穴手法,更是博采众家之长,分为震穴、封脉、斩经、点穴四门,这里面尤其是震穴手法,精妙非常,只需将一缕真气送入敌人体内,便可随意制住任何穴道,手法千变万化,繁复无比,可以伤人也可以救人,乃是天下最精妙的武功,只是学起来也当真是非常辛苦,西门凛一来是记名弟子,二来是因为性情天赋,所以对于其中伤人的手法十分精通,但是想要救人就是有心无力了。可是他虽然学的不深,但是所知却是不少,自然知道救人的手法分为数种,而杨宁所用的这种“流火回春”却是最难学的一种手法,这种手法的好处是立竿见影,收效极快,坏处却是过于霸道,虽然可以救人性命,但是若是救治的人身子太弱,只怕反而会雪上加霜。按理说杨宁既然会用这种手法,那么另外几种较为缓和的手法必然也是会用的,现在似乎时间也不急迫,杨宁是没有必要使用这种有利也有弊的手法的,既然想要救治凌冲,就没有必要反而让别人误会他痛下毒手。
不过西门凛见到杨宁的神色,却是想通了其中原委,这少年既是有心相救忠心于自己外祖的凌冲,又是恼怒他出言不逊,所以索性用了这样最霸道的手法,聊做薄惩,不过这样未免有些太过幼稚,就是杨宁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难怪西门凛要哭笑不得了。不过经过发生的这些事情,西门凛心中突然有了明悟,这个被他当做世子殿下最大的障碍的少年,心中却是没有丝毫夺权之心,否则就是再笨的人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杀死明舒廉等人之事。心中突然生出最深的疑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应该,但是西门凛转念就坚定了心志,有些事情无关涉入其中的棋子怎么想,局势会决定许多事情,便是自己,现在想要收手也太晚了。
西门凛平静了一下心绪,招来几个早在一边逡巡的随从,令他们将凌冲送回去好生照顾,自己却是拉着杨宁走回舱房,不由分说先解开了杨宁身上的镣铐,也不容杨宁拒绝,正色道:“好了,你也别闹小孩子脾气了,这镣铐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你若是真想逃走,岂是这镣铐可以锁住的,本座见你虽然言语放肆,可是对世子殿下倒是颇为尊重的,想来这次你定是愿意跟着本座去信都的,也就不费这些事情了。”
杨宁看着西门凛庄重而又严厉的神色,心中觉得一阵温暖,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杨宁恢复神智之后,不仅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就是两年浑浑噩噩的日子,竟也能够记得十之六七,这陌生的气氛令他恍惚间想起在洞庭湖边的时候,偶然见到一个渔夫拿着船桨追打自己顽皮的儿子的好笑模样,当时不知怎么,自己竟是看得泪流不止,那时候他还是神智不清,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哭泣,陈嫂劝哄了半日也没有用处,还是青萍大怒,拿起宝剑追杀他,才让他止住泪水。想到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陈嫂,和远在幽冀的绿绮青萍两位姐姐,竟是差点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突然心中生出彻骨的寒意,杨宁的神色突然凝结住了,自己怎会这般容易受到感动,那一日在湖上自己还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曾经相处两年,待自己犹如子侄的陈嫂,那么这些日子自己竟是变得这样心软。杨宁自是不会明白,他在听涛阁一战身心受到重创,之后偏偏又连遭摧折,更是遇到平烟、吴衡这样武功才智都在他之上的人物,心中难免压力重重。西门凛趁虚而入,又凭借着先天的身份优势和动之以情的手段,终于让杨宁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原本西门凛已经接近成功了,可是无意中的气氛却令杨宁警惕了起来,火凤郡主的教诲如同惊雷一般回响在耳边——永远要记得提防身边亲近的人,不可轻信。
几乎是转瞬之间,杨宁的心灵恢复了冰冷沉静,他抬起头,看向西门凛的目光已经变得淡漠无比,淡淡笑道:“师叔可是想问弟子为什么要杀西南郡司的明司马和那位贺舵主么?”
西门凛并没有感觉到杨宁这几乎不可察觉的变化,毕竟刚刚发生的事情吸引了他的全部思绪,杨宁不过是眼神添了几分冷漠,和他平时的神态并没有太多的不同,所以他只是斟酌了一下应该如措辞,便坦言问道:“正是,此事本座实在不能相信,子静你和幽冀有所关联,只是因为刺杀世子殿下一事,怎会涉入西南郡司上下被杀之事呢?本座实在是万分不解!”即使在试探的时候,西门凛也丝毫没有露出一丝他已经知道杨宁身份的破绽。不过他已经将事情想了一个通透,他已经从卫白处得知贺丙可能就是遣人胁迫杨宁行刺的主使,当日被派去的人皆已被杀,此事杨宁曾经向罗承玉亲自承认过,所以此事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杨宁为何会承认杀死明舒廉和贺丙呢?贺丙必然和刺杀世子殿下之事有关,这已经没有问题,明舒廉身为西南郡司司马,若是不知道此事才是反常,但是明舒廉究竟牵涉多深,还需仔细探究,所以在卫白得出明、贺二人已死的结论之后,他仍然下令追查到底是何人杀人灭口。如今得知是杨宁下的杀手,西门凛并未感觉到心中明朗,反而更加糊涂起来,据他所知,在杨宁刺杀罗承玉之前,与幽冀并无任何联系。
杨宁也不去看西门凛眼中的疑惑之色,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在湖中养伤,遇见了明舒廉和贺丙两人,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是西南郡司的人,不小心给他们发觉了我也在那里,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反而被我杀了,尸体就沉在湖里,你是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