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秋
“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余光中
这是一个秋天。
帝都市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叶片金黄,下午的阳光很好,天气不冷不热。
黄栌的车子今天限行,时间富裕,她没打车,坐了公交车到目的地附近的车站,闲适地在和煦秋风里边遛弯,边往家里走。
这几天孟宴礼不在帝都市,他去南方出差办事去了,黄茂康于是打电话给黄栌,约她回家吃饭。
这两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在改变,比如孟妈妈开始练瑜伽。
也比如,黄茂康渐渐疏于生意,开始迷恋学习做菜。
夏天那会儿,大家一起去青漓度假,黄茂康跟着杨姨学不少菜,历经一个季度的反复苦练,厨艺精进。
今早打电话时,他兴冲冲地告诉黄栌,自己在海鲜市场买到了新鲜的大螃蟹,晚上要好好露一手,给她做香辣蟹。
“所以,晚上在家吃香辣蟹?”
耳机里传来孟宴礼的声音,黄栌很愉快地回答他:“对呀!”
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多粘人的姑娘,孟宴礼不在帝都市,当然也是会想他。
但只是通电话,也足以让她脚步轻盈,雀跃地走在马路上。
黄栌怀里抱着一包在公交车站买的糖炒栗子,深深吸气:“好香。孟宴礼,我刚才尝过了,这家的糖炒栗子特别好吃,等你回来,也带你尝尝。我记得杨姨说过,小时候你们喜欢栗子,也爱吃栗子蛋糕。”
“好,等我回去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行程定下来了么?”
“想我了?”
“想呀。”黄栌很坦然地说。
这样说时,黄栌想起之前在工作室和孟宴礼通电话,陈聆曾酸溜溜地感慨过,说她过得太幸运,没吃过爱情的苦。
确实没吃过,孟宴礼才不舍得让黄栌吃苦。
过去的黄栌,稍微有那么一点讨好型人格,生怕哪句话说错或者哪件事不周到,与人相处总带着点紧绷感。
现在被孟宴礼惯得,是有点无法无天的样子,和他说话,从来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完全不用藏着掖着。
就像现在,想他了就说想他了。
不是她突然变成了坦率的人,是她的恋人,让她有足够的安全感去坦率。
孟宴礼在电话里轻声笑着,汇报行程:“明天下午的航班,晚上就可以陪你一起吃饭了。”
“那我明天去接机!”
黄栌走进小区,那条路是风口,一阵阴风吹过,微凉,她腾出一只手拢了拢衣襟,问孟宴礼,“我快到家了,你呢,准备去吃饭了么?”
她喜欢和他聊这类没有营养的家常琐事,结婚之后尤其喜欢,有种夫妻之间才有的亲昵感。
“收拾完行李箱就去,东西太多,我琢磨琢磨怎么放。”
黄栌有些纳闷,孟宴礼走时,带的是家里尺寸最小的那款黑色行李箱,里面除了笔记本电脑和几份文件,只有不多的几件换洗衣物,好像没什么可收拾的。
但孟宴礼说,他东西太多?
不过黄栌没多想,以为是文件之类的。
她家里这栋楼是老房子,从她出生就一直住着的。当年算是比较早有电梯的那种小区,还挺气派的,和现在的新楼盘一比就稍显逊色了。
尤其是电梯间,信号总是不好,他们也就没继续聊下去,挂断了电话。
等她迈出电梯,信号恢复,马上就收到了孟宴礼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是被他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衣服文件什么的倒是没见,只看见各种地方特产摆在里面。
黄栌拿出钥匙开门,按着手机给孟宴礼发语音:“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呀?是要带给朋友的么?”
钥匙旋动,门锁打开。
孟宴礼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点开来听,是他笑着在说:“看什么都想着让你尝尝,不知不觉就买多了,还有几样实在装不下,发快递邮寄回帝都吧。”
他说里面有一种起沙椰子角,他猜她一定喜欢。
黄栌笑起来,欢快地回复:“那我更期待明天啦。”
迈进家门,她听见厨房的油烟机声和不知道什么东西下锅的“滋啦”声混合着,这是过去她家里从未有过的温馨声音。
黄栌探头进厨房,黄茂康正系着围裙,用铲子翻动炒锅里的调料、食材。
“爸爸,我回来啦!”
“黄栌回来了,等着吧,爸爸给你做个比你杨姨做得还好吃的香辣蟹!”
“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这油烟机总没人用,感觉不太灵敏,厨房油烟味道重,你去玩吧,吃饭叫你。”
“那我去剥板栗给你,我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黄栌举起手里的板栗袋子给黄茂康看。
黄茂康笑笑:“嗯,去吧去吧。”
她捧着栗子走进客厅,爸爸的声音隔着油烟机声追过来:“宴礼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结婚后她和孟宴礼买了新房子,离这边不算远。但黄茂康这边,过去黄栌的东西都还是老样子,她房间里的东西也都没变化。
有一次黄栌和孟宴礼感慨,说可能“娘家”就是这种感觉,虽然结婚了,但这边,爸爸永远都会留存着她从小到大的那些物品,不舍得丢掉。
当时孟宴礼还捏捏她的脸颊,怕她想家,安慰她说,如果觉得离得远,可以再看看房子,换一栋更近一些的。
爸爸的厨艺确实有进步,以前蛋炒饭都不会的人,现在做起香辣蟹也动作麻利。
已经能闻到辛辣的味道,很香。
糖炒栗子放在客厅桌上,她先回卧室换衣服,听见有人按了门铃时,黄栌正在屋里脱大衣,动作因此慢了些。
厨房就在房门边,当她出去,刚好看见爸爸拿着锅铲从厨房走出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不速之客,是张琼。
黄茂康身上还系着围裙,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香辣蟹的味道,厨房油烟机嗡鸣着。
张琼穿着长风衣,站在门外,良久沉默,然后开口:“好久不见,我方便进去吗?”
黄栌尝试着开口,但她张了张嘴,叫不出“妈妈”这两个字。
和她一样不自然的,还有黄茂康。
他手里举着的锅铲慢慢垂下,然后让开玄关的空间,“请进”这两个字,被他说得生疏又客套。
炒到一半的香辣蟹关了火,显然没人希望张琼留下来吃饭。
黄茂康脱下围裙搭在椅子里,腰板挺直地坐下,仿佛接待客户。
黄栌只给两个长辈倒了水,然后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初见张琼出现在家门口,那种“妈妈来了”的惊讶,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
随后而来的是更多的担忧,就像影视剧进行到一半时担忧现有的温馨剧情会突起波澜的那种感觉。
从张琼进门起,黄栌就意识到,她要找的人不是自己,甚至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黄栌也就清醒地、知趣地把她当成爸爸的普通生意伙伴,除了“请坐”“请喝茶”,她没开口和妈妈说任何一句话。
卧室门关着,黄栌听不见爸爸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心烦意乱,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六神无主时,她下意识拿起手机,等自己回过神,电话已经拨给了孟宴礼。
他那边很快接听:“黄栌,怎么了?”
声音平静,安抚人心。
黄栌压低声音,有些慌张地说:“孟宴礼,我妈妈突然来了”
不是“回来了”。
是“来了”。
打破现有平静温馨的突然到访。
这种情况似乎也超乎了孟宴礼的预料,他那边停顿几秒,然后开口:“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找爸?”
孟宴礼接触过张琼,也听黄茂康和黄栌讲述过她。
以他的判断,她那种平时避之不及的态度,如果没有特别的什么事情,她是不会找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客厅谈话,我回卧室了。”
顿了顿,黄栌叹了一声,“总觉得不是好事。”
电话那边稍微沉默几秒,然后孟宴礼说:“我看了航班信息,还有一趟回帝都的,我现在动身去机场,今晚就回去?”
他怕她难过,想回来陪她。
黄栌就是有些心慌。
当初知道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她很心疼爸爸。
她知道,妈妈从来没有爱过爸爸。
和爸爸结婚生子,只是妈妈想要摆脱姥爷的控制,而选择的万不得已的方法。
黄栌甚至很希望,妈妈能够永远消失在她和爸爸的生活里,不要再出现。
妈妈已经带给爸爸太多太多伤害了。
这两年爸爸才刚好一点,不像过去那样总是借着忙生意来麻痹自己,会去钓鱼,会学做菜,现在他们的生活很好很好。
已经不希望妈妈再来打扰了。
最后一次见张琼,她曾在咖啡厅里冷静淡漠地说过,“实际上,我也并不想见到你”。
现在黄栌也是一样的想法,她不想见张琼。
“不用今晚回来的,明天上午你不是还要忙的嘛。就陪我说说话吧,分散一下注意力,我很快就能好起来。”
“自己可以么?”
“可以呀,而且有爸爸在呢,一会儿等她走了,我得去和爸爸聊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那好。”
“不许你今晚就回来,听见没?”
孟宴礼说:“遵命,孟太太。”
窗外是帝都市的秋夜,路灯下,叶片随风飘落。
孟宴礼告诉黄栌,他在网上查了一下,之前张琼任教的那所美院,教师名单里已经没有她了。
黄栌托着腮:“看来是真的有事来找爸爸的。你说得对,如果不是有要事,她不会来找我们的,她说过,我和爸爸是她的‘不得已而为之’。”
语气不由低沉。
到底是女孩子,对自己妈妈的态度不可能完全不失落。
黄栌心里乱,有一句没一句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但孟宴礼一直耐心在听。
他不打断她,只是说:“黄栌,我在呢。”
张琼走后,黄茂康在客厅抽了两支烟,然后按灭烟蒂,搓了搓脸:“等爸爸一下,爸爸去把香辣蟹炒完。”
他起身,忘记了拿围裙。
黄栌跟着黄茂康一起进了厨房,帮他把炒好的香辣蟹端出来,也帮他拿碗筷。
父女俩始终没说话,落座后,黄栌有意调节气氛,尝了一口香辣蟹,竖起大拇指:“味道好极了!”
黄茂康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妈妈她”
“你妈妈是来找我借钱的。”
说完,黄茂康皱了皱眉。
她没在爸爸脸上看到任何“希望”“期待”,他只是说:“你妈妈最近过得不好,希望从我这里借一笔钱。”
原本张琼的家庭是非常富裕的。
张琼和黄栌一样,都是单亲家庭长大的。黄栌的姥爷是一位很成功的商人,张琼的家庭条件上当然不错。
但张琼十几岁时,爱上了落魄的画家,想要和他出国,家里不同意,为此和黄栌的姥爷闹了很大的矛盾,那时候起,张琼手上就比较拮据了。
后来张琼嫁给了黄茂康,再后来,她攒够积蓄,离婚,追随那位她爱的画家出国。
张琼的出国,是抛弃一切的。
不止是黄茂康和黄栌,还有她的其他亲人,也都被她抛弃了。
黄栌的姥爷那时候身体很差,被张琼气到住院。
在张琼出国后不到半年,黄栌的姥爷就去世了。
去世前,老人家已经和张琼断绝了父女关系,所有家产都留给了其他家人。
而其他家人也一致认为,如果张琼不执意去国外和那个穷画家在一起,老人也不会气急,那么快就过世。自此两方彻底断绝来往。
在国外这么多年,虽然张琼有一份大学教师的职业,但她爱的那位画家,越是落魄越是滋生了不少不良嗜好——
打牌赌钱、酗烟酗酒。
他花光了他和张琼的所有积蓄,然后又疾病缠身。
“现在他重病,你妈妈在筹钱给他治病。”
“他们回国了?”
“嗯,回来了。”
黄栌有些不明白:“那个人很落魄吗?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妈妈时,她手上戴着一枚很漂亮的钻戒。”
“刚才她也戴着。”
黄茂康摇摇头,“那枚钻戒是假的,人造钻石,用来给外人看的。”
也是为了借钱,张琼才把这件事告诉了黄茂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