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请乞骸骨。”此言一出,满座皆怔。
乞骸骨就是请辞,这没什么奇怪的,大明朝在京的各位大员每年至少会请辞一次,叫做“自陈不职”。这种做法大抵相当于年终总结的时候开展自我批评,说我这一年干得不行,请老板把我开了吧——显然都是作秀自谦,谁都不会当真。
不过,许国这次乞骸骨并非这一性质。事实上他昨天就上过一道辞疏,也已经“照例”被皇帝婉拒,并且“温言慰勉”过了。
现在的问题出在他这次请辞的做法是面呈辞疏。依照以往惯例而言,大臣请辞多是以“上疏”为主,是要走流程的,也就是要经过通政司。
大明朝的通政司按制度而言是有严格的保密程序的,然而这些规定事实上根本不起任何作用。这个机构一贯是个大漏勺,几乎不管什么消息——并且尤其是重要消息,但凡走了通政司之后,一定搞得“举朝皆知”,所以通政司彻底走上了制度的反面。
但是这种吊诡的情况出现自有其道理,就比如说大臣请辞:人家要的就是举朝皆知,但又不可能每位大臣请辞之后,都还要开个记者招待会说我已经提出辞职了云云,那就只好大家合力想点办法——比如让通政司把消息放出去,这就很好嘛!
所以,大臣请辞正常而言必走通政司。然而许国这一次偏不,他昨天那道辞疏是走的通政司,这次却偏偏当面请辞,显然有问题。
问题首先就出在皇帝极有可能没有应对这一情况的经验,因此陛下会做如何反应是任谁都不敢保证的。其次就是皇帝做出反应的措辞也很“危险”,要知道一般通过司礼监答复大臣请辞是有套路的,大致会在情感、语境上分为几个“层次”,通过这些语言来向天下人展示皇帝对该大臣的眷顾程度。
这个道理很好懂,比如高务实每次请辞,大多都能得到皇帝“情感、语境”非常强烈的挽留,因此朝臣都知道高务实圣眷无双——好比你本来只是“破事水”,人家皇帝陛下居然也极其认真地回答你每一句话,还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你在朝中,朕整个人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啊这,这当然表示皇帝对你异常重视啦。
但是,这种批复往往只是司礼监根据皇帝的简单表述进行文字加工而成的,皇帝的口谕可未必真会说得那么一字难易——搞不好人家只是语气很重的说“那不行,坚决不行”。
所以也就是说,皇帝面对当面请辞的时候,有可能会懵逼,然后回答的话语……就或许不那么能上台面,这就很尴尬了。
当然,皇帝未必会尴尬,尴尬的是大臣本人。辞疏这东西,往往更多的是表达自己的高洁,因此皇帝的批复说得越是冠冕堂皇就越好,大臣就越有面子。那么反之,皇帝要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行”就没了下文,大臣当然就很尴尬了,毕竟这显得自己没什么价值啊。
总之,许国这个举动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去意已决:我已经不在乎面子了,我就是要请辞!
很显然,这样的举动甚至有种故意给皇帝难堪的意味,通常不为老成持重之臣所取。然而谁会认为许国不算老成持重之臣呢?这就是“满座皆怔”的原因,大家都搞不懂许国为何如此坚决。
事实上,许国这次请辞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前不久心学派和实学派不是在争论伐元之功的事么?后来莫名其妙战火扩大,双方官员开始脱离伐元之战本身,搞起了人身攻击,这里头就有人扯出八年以来许国做出过的一些事来。
这事最早的一件发生在万历十一年至万历十二年期间,史载:“先是,帝考卜寿宫,加国太子太保,改文渊阁,以云南功进太子太傅。国以父母未葬,乞归襄事。帝不允,命其子代。御史马象乾以劾中官张鲸获罪,国恳救。帝为霁威受之。”
然后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十七年,进士薛敷教劾吴时来,南京御史王麟趾、黄仁荣疏论台规,辞皆侵国。国愤,连疏力诋,并及主事饶伸。伸方攻大学士王锡爵,公议益不直国。国性木强,遇事辄发。数与言者为难,无大臣度,以故士论不附。
明年秋,火落赤犯临洮、巩昌,西陲震动,帝召对辅臣暖阁。时行言款贡足恃,国谓渝盟犯顺,桀骜已极,宜一大创之,不可复羁縻……无何,给事中任让论国庸鄙。国疏辨,帝夺让俸。
国、时行初无嫌。而时行适为国门生万国钦所论,让则时行门生也,故为其师报复云。福建守臣报日本结琉球入寇,国因言:‘今四裔交犯,而中外小臣争务攻击,致大臣纷纷求去,谁复为国家任事者?请申谕诸臣,各修职业,毋恣胸臆。’帝遂下诏严禁。国始终忿疾言者如此。”
以上事比较细碎,详细解释太耽误篇幅,简单的说就是许国每每被人弹劾都会强烈反弹,而且在他反驳的过程中又常常连带着把一些本不相干的人拖下水,导致外廷对他的看法非常糟糕,以至于“士论不附”——大家都不支持,也不跟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