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众抱薪者,不应冻毙于风雪;为众开山者,不应困死于荆棘。”
高务实这番话没有指明对象,但所有接到回复的实学派同僚都心下了然,这“抱薪者”、“开山者”说的都是海瑞。
海瑞虽非实学派一员,但其如今所作之事,却正是为实学派抱薪开山。高务实的意思简单而明确:我们不能放弃海瑞,让他一个人面对“风雪”与“荆棘”,我们必须救他。
海瑞在大明官场上一直是一个特立独行之人,他的历仕之路,起步便颇不主流。他并非金榜出身,而是以举人身份从县教谕做起,在“基层”干了好些年才逐渐升任上来的。后来因得罪严党以及上《治安疏》等事而名动天下,最终成为一方大员,也成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符号。
但他这个“符号”并不好做,与同样已经成为了时代符号的高拱不同,如果说高拱的符号是“改革”,那么海瑞的符号就是“道德”。
海瑞是道德标兵,对于道德问题,海瑞的作风已经不能用“严格”来形容,而至少需要用到“严苛”。在某些方面,以高务实的观点来看,甚至接近一种矫枉过正的偏执。
譬如明时姚叔祥的小说《见只编》中就曾提及:海瑞家中一贯清贫,某日他看见五岁的女儿吃一个糕饼,就问糕饼是谁给的,当得知是某仆人给的时,海瑞大怒,说一个好女子怎能随便地接受男人的东西呢?只有你饿死了,才是我海瑞的女儿!
他的女儿吓得啼哭不止,至此不吃不喝,家里人怎么哄她劝她也没有用,七日之后终于饿死了。
对于此事,清人周亮工在其著作《书影》里也有提及,不过《明实录》、《明史》、《国榷》等正史中均没有记载。
当然,中国历代正史风格都是惜墨如金的,不记载类似这种近乎八卦的小道消息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从这个无法确认是否属实的故事中,至少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旁观者对于海瑞的认知:他是一个几近偏执的道德狂热者。
狂热这个词在高务实的理解中直接和危险挂钩,哪怕是最正义的狂热,如爱国狂热,都极有可能好心办坏事,而道德狂热也是一样。
高务实如此认为,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官员、读书人也是如此认为,故而大家都把海瑞当成危险人物。
更麻烦的在于,他的这种危险你还很难指责,比如徐阶在松江退田案时就曾评价海瑞,说:“敝乡近来诚为新政所困,然刚峰初意亦出为民,只缘稍涉偏颇,刁徒遂乘之妄作,伪播文檄,谬张声威,煽惑愚顽,凌蔑郡县,始犹诬讦,继乃扛抬,白占田庐,公行抢夺,纪纲伦理荡然无存。不独百姓莫能存生,而刚峰亦因之损誉,良可慨也!”
结果当时更多人还是认为,徐阶这么说只是为自己开脱而故意找海瑞的茬,但事实上徐阶虽然肯定是出于这种心态才说这样的话,但他的话本身并非无的放矢,海瑞的做法的确导致了这些现象,无非从徐阶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把这种恶果放大了而已。
道德标兵海瑞哪怕在审案的时候,也坚持“道德为本,纲常为先”,他断案并不讲究绝对的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对于那些疑案,他不是慎重调查,以事实为依据,而是“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
而在争产业的案件中,海瑞坚持“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在争言貌的案件中,他则坚持“与其冤屈乡宦,宁愿冤屈小民”。
不以事实为本,而以道德纲常为依据,显然不符合高务实的认知,因此高务实上次在写给海瑞的信中还提及了高拱对海瑞的评价:“琼山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以廉正不阿,署风纪之司”,高务实本人在其后添了一句:“今得其位也,天下幸甚。”
异端学者李贽也评价说“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也是指海瑞。
高务实这里的“今得其位”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海瑞目前的本职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都院例无左都御史,故其为南院一把手),正是高拱所谓的“以廉正不阿,署风纪之司”;其二是海瑞主南察,也是负责官员考核。
高拱、高务实伯侄二人在对于海瑞的任用,在看法上高度一致,都认为他不能管民事,只能监督官员。然而监督官员的官员,一旦严苛如海瑞这般,自然是最得罪人的,这也导致了海瑞在官场上几乎孤家寡人,根本不会有什么朋友。
就像屈大均说海瑞,“公之学以刚为主,其在朝,气象岩岩,端方特立,诸臣僚多疾恶之,无与立谈。”